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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红杏


新旧的日子更替也不仅仅是时间流过去这么简单,昨天是一箩筐,今天是一箩筐。太阳总会站在高高的地方,用晃眼的贵气使唤着仆从拎走破旧的箩筐,端着新的光亮匆匆忙忙摆上屋顶瓦片,惹得人根本顾不上去感叹春光乍暖。

        珠帘要擦到反光,花草要换成流行的名贵种类,后院养着鱼的池子得清理干净,然后把里头的小石子也换得更贵些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它们显得可太华丽了,符合了主人的尊贵,仆人们为此花了不少心思。只是,哪怕如此繁忙,他们依旧要扛着笨重的物件,在路过的时候毕恭毕敬地行礼,一边在意身形是否端庄标准,一边低头喊着那句少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少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如此一来,我还得回应这个可笑的称呼,哪怕我根本不是什么少爷,可笑我连下面那块该有的物件儿都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明明知道却还是在遵守。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幼稚地去想这是为什么,毕竟家主的命令总是高于性命。而我呢,只需要点个头,甚至都不晓得他们垂着脑袋究竟能否看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府里有客人?”我的声音一点也不像男子,真想不出他们是怎么喊得出口这个称谓……若是我绝对会笑出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小丫鬟反应了一会儿才确定我在和她说话。看着她手里被绸布包裹着的方盒,我自然而然生出些许好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少爷,这个是……”“莹秀动作快点,老爷等着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很遗憾我并没有如愿从她口中听到回答,因为管家已经来催东西了。真搞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当上管家的。我拜访过的名门中,管家都是些老头子,总喜欢捋着胡子自豪的说,自己可是看着家主长大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倒好,年纪轻轻接下府中杂务,仗着嘴讨巧受了不少好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呦,大少爷这是有什么吩咐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副点头哈腰的模样,像极了对街点心铺罗叔家的那条黄狗。是我最看不得的模样。那又如何?我也不会像以前那般歪着脑袋问——你是狗吗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入眼全忙得不可开交,这几日我都在自己屋子养伤,从未听说要招待什么客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姜安,”我这才想起,“今儿是什么日子?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作势轻轻锤自己脑袋,“诶对,您不爱记日子,是姜安不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少说点儿你的屁话。”我恨不得把扇子带出来狠狠敲醒他。即使多次告诉姜安自己不喜如此,让他在我面前稍微收一收这副油嘴滑舌又卑躬屈膝的奴才样,结果显而易见——他做不到。

        正有人端着盘糕点往院子边去,我认出那是老爷给老五的随侍,嘴里头骂着姜安伸手顺走一块,小声吩咐,“没事儿,老五问你就如实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孩子应了一声儿撒腿小跑离开,估计是怕我再从他那里拿点什么,这是其他小公子的习惯,可真冤枉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继续。”我捻着那瓣糕点扔进嘴里,姜安很迅速地递出手绢。这种事当然也发生过很多次,我拍着手掸干净指头,他也收回自己完好的手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大少爷您还记得受伤前是过了年吧,”姜安见我鄙夷地点头,笑眯着眼儿,“那不就得了,明儿是老爷生辰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记着父亲生辰离过年不是一月有余?怎会这么快。”说到这儿我才意识到,自己可能在卧床太久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拦了几个胆儿大点的丫鬟,见着怀里备的瓜果和字幅确实像是生辰筵的。姜安也玩笑说我睡糊涂了,语气轻飘飘不痛不痒,我听着突然松快许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行,你先去忙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背着双手百无聊赖,想到还是先去给父亲道贺才对,便赶走了姜安。而他也摇着尾巴颠颠地去找其它狗崽,展示自己身为大狗的威严。

        曾经看着这种场景大约是叹气,而现在我顶多和小厮聊天时笑一笑。

        想象一下无论是矮到只在母亲的腰间,还是早就超过了她而比肩父亲。哪怕四季更替,花草枯败又繁茂了几轮,高官或贵族的府中永远养着这么大批的黄狗。我从前总是这么说着,惹了什么人不高兴然后再被父亲施以棍棒管教,身在福中不知福。在这之后自然要养伤,而照顾我的依旧是他们,于是多年以后我终于分不清,这些人到底是图府里发的那点银碎,还是骨子里头被深深刻上了这些命令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生得如此可爱,我如何再像从前般以狗来比喻?

        还记得第三次被打,父亲比前两次更加发狠,歇了许久未痊愈,老五……不对,是老六。那时大家都还小,我托着动弹不得的身体硬生生跑到水池旁边去陪她喂鱼,尽管我不喜欢欣赏这个。老六学着我的样子趴在地上,我是为了舒适,而她是因为好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爹爹下手也太重了,”她嘟囔着往池子扔鱼食,“一层一层的真好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则是一动不动看着鱼甩起尾巴扑上来,连丫鬟端来的瓜果都不能吃,“那叫涟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原以为对方不会接我的话茬,虽然严格意义上确实没有,但老六还是开口了。“兄长不喜欢小丫鬟吗?还有管家爷爷和院外的那些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时的管家还不是姜安——如果是他,那可得一边学走路一边处理事务,多新鲜的事儿啊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竟然也认真思考着,只花了一点时间得到答案,“额,并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不要想这么多了,”手里的鱼食都投完了,她依旧低低地趴着,转过脑袋看我,“你上次说的东西听上去很简单,可是我怎么想都想不到问题出在哪儿。这很烦人,兄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池子下的鱼聚在她面前的那一块区域,似乎是意识到老六不再投食,迅速钻入水底三三两两地散开,貌似比昙花更快。若不是这池子很清澈,我恐怕都看不见它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像是这么回事,我也想不清楚,”我这么告诉她,“好吧,我们都别想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大概是我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,而我现在不再烦恼,这很好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再思考的我令自己非常满意——我突然不想去给父亲道贺了,两手空空也不太对劲,总不能再去老五那里顺走些糕点。

        对,老五。我可以去问问他这几天发生了些什么有趣的事,哪里开了家新的点心铺——虽然他只关心旁边有没有章台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推开那扇门,并很快习惯了里面焕新的浮夸装饰,“……老五,你的屋子可真越来越值钱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黑色的一大团高马尾随着脑袋转过来——这马尾绑得却没我高,浮夸中的一股“清流”,不过这不是重点。他端坐着敲了敲桌子,看到是我后便丢下这副正儿八经的样,兴冲冲地跑到屋子另一角取下一幅挂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你背上好了?我可替你数着了,第二十二次杖责……看这幅画,青儿上次就和我说喜欢,带给她一定高兴。”老五把画幅挡在我眼前,而我才刚刚关上门。

        东西贵不贵重在他眼里取决于能否讨到女人欢心,欢心对象也总是换了一个又一个。他厌了,或者对方厌了,我甚至从未有机会安慰他,老五就给自己找到了新乐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又是一个可怜的姑娘。”我故作哀叹,“你去给父亲道贺了吗?”老五猛地一激灵卷起画幅,呆滞地望着我,“完了……还没呢。姐,怎么办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仿佛真的在担心一样,但我知道他其实并不在意,就好像我根本不想知道哪里开了新章台,可这事儿对于老五来说却尤其重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儿值钱的东西这么多,你愁什么愁?”我毫不犹豫地往老五头上敲,“我也没呢,你打不打算江湖救急一下?”

        大概是我趁机敲诈得太是时候了,老五居然认真思考了一番。“那行,我托人把咱俩的份儿送过去,道贺的事儿晚点再说,”他眸子突然一亮,“姐,你趁着这时候陪我去一趟红杏楼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光天化日?”我是真没料到这小子能想出这种破事,被打了个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倒是没有负担地说:“院儿里头的姑娘可不分白天黑夜——姐!你对男的没兴趣,说不定能娶个姑娘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又开始了,你净说些胡话。”老五从小到大都这样,我了解他并不是在拿我的身份开玩笑。

        老五是全家上下唯一会在背地里悄悄喊我“姐姐”的人。可能是母亲死的早,而我又照顾得多——老五的生母是第四房,怀老六的时候难产了,在一群小妾中去世得尤其早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时我也还小,母亲虽是正妻却疯得彻底,久而久之姜府也不再管她。有一日她摔着首饰镜子把我赶出屋,我循着点细细的哭声找到那间房——是才出生的老五,那天全府上下出去祭拜,我也是因为养伤而留在府中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道是饿了还是怕了,老五哭个不停,这时候可没有奶娘的照顾。我怪父亲考虑不周全没有留下奶娘,一边抱着他鹦鹉学舌般哄,哭声渐缓却仍未停。我看他闹得厉害,又不能让他被疯子吓着,只好踮脚裹着褥子抱去对街寻人,幸亏王婶儿给开了门喂奶。

        从那自后我便常去看老五,与不久后出生的老六相比,老五学会说话的时间稍慢了些。四姨娘人很好,佣人教他喊我哥哥,老五也确实是这么做了,不过懂事以后总是偷偷叫我姐,自然而然延续到现在。

        原先是抱着一个小崽,老六出生后变成左右各抱一个。论亲,在这府中我与老五老六是最亲。随着年岁逐渐上去,约莫十四五时,老六总是偷偷告诉我哪家公子貌若潘安,哪家公子箭术了得,只是见着面了也没什么兴趣。

        也难怪老五会想到这儿,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也不好推辞,我正好见识见识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地方能让人如此念念不舍。

        说罢便答应下来,老五喊来他那随侍,随手挑了两件稀罕物命其带去给父亲。我哭笑不得地骂道:“臭小子,你爹的贺礼随便应付,给姑娘的宝贝儿就要亲自挑选奉上。”他眨眨眼,直说不要泄密,依旧玩儿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如我所说,可不是光天化日吗。

        大街上人挤着人奔流不息,老五脸皮厚走在前头,而我则是如愿以偿地回屋拿走扇子来挡住脸。

        只可惜事与愿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呦,这不是小五嘛,”水果摊儿的徐叔打招呼,撩开摊子前挂着的大串大串香蕉,“后头是大少爷嘛?新鲜的水果来点儿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好在对方貌似并不能联想到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。我摆摆手想等回来再说,老五却拎着那幅画跑到水果摊儿前拿了俩香蕉,边递钱边跟我讲:“芹儿喜欢这个,顺便带点去红杏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徐叔接钱的手一顿,看了看老五又看了看我,磨了半天只磨出一句“谢谢啊您走好”,回头小声叨咕着:“嘶……好生怪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直呼不妙,心说名誉毁于一旦,老五见我面露愁容,惊道:“大哥,莫不会传你闲话?”

        事至此只希望能少点儿人见着我,我用手肘推着他快些走,“什么闲话?左右不过是说我终于被老娘逼疯了。”老五听我这么说笑了笑,不似嘲讽,让人生不起气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颠着手里头的香蕉,估摸着姑娘准能高兴,乐得快上天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老五表面上似乎总是这么乐着,我在最郁闷的时候问过他为什么,而他不过是拿着一只明显是女人的木簪子,告诉我——“反正现在不愁吃不愁喝,除此之外,要是老六……追燕能自力更生就更好了,别的哪还有什么可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如此简单浅显的道理,甚至称不上是道理,就这么奇妙地疏解了我的郁闷,以至于我甚至完全想不起来,自己当时究竟是困于何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对面儿突然传出什么声响,挪开扇子便看见一穿戴整洁干净,手脚动作却很不讲究的公子哥儿。我只觉得他挥手大喊的极吵,走进了听才发觉是在叫老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姜辞!姜辞?”那人觉出老五心思差了没注意到,从腰间摸出一方牌,远远地往这边掷过来,我眼儿跟着这牌子划过街上的人头,“啪嗒”一声落在老五怀里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这才回过神儿朝那看,举着香蕉高喊:“何晃!”

        楼馆子口的姑娘不似我想象中一堆堆围在外头,卖力悠着手绢儿,或是摸起来又轻又柔的长袖子揽客。大概因为是白天罢,夜里头我也说不准。

        姜辞捏着那块木牌左右端详片刻,将其放到自己衣袖中,被称为何晃的公子不断挥舞双手,在人群中格外亮眼。

        走近了耳朵里才多了点声儿,揽客姑娘喉咙口的笑极细又很娇俏,混杂在一起着实让人起鸡皮疙瘩。若是哪家小姐发出这动静,定是要被爹娘好生责骂一通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再次掏出扇子挡着脸,心里确实不太敢,只好装作若无其事跟在老五后面。他果不其然去和那人谈论起来,我不好偷听,等了一会儿就被领进楼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何晃从他怀里掰了根香蕉,又惦记着抬头看了一眼姜辞,“哎?你可莫怪我,牌子都给你弄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哪有。”老五作势要打,对方捂手蹦跳着两三下躲开,把一旁的姑娘们乐得笑不停,声音清脆如银铃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不由叹了句小孩儿,捏住老五的衣领,大有提溜小猫后颈皮的架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莫要闹了……”我想了想,还得再刺激一下,便又道,“你挂记的那青儿还是芹儿来着,倒是不见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奇妙的是这招见效十分迅速,打闹的气氛一下子烟消云散。“见啊,”姜辞兴冲冲地往里头探,冲着对面浓妆艳抹的盘发女人扯嗓子,“水桃儿!”

        紧接着就是一声叫唤,我还是不太能习惯这种氛围,好似脱离了近在眼前的争斗与纷乱般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不不不这绝对会更乱,再另一层面上。我无法体会他们寻欢作乐时的无忧无虑,因为这与平时生活实在大相径庭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曾试图揣测,大概是由于只用些银两就能替代责任,背德感或许在习惯之后便会消散不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沈官人稍等些,奴家一会儿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水桃儿跟眼前的客人打好招呼,扭着胯像条水蛇般靠近,步子未歇细手又拨弄着头上的钗子,眼眸里似安了根鱼线——

        愿者上钩,我已经看到那些贪婪肆意的目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诶辞公子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显然机灵得很,看了几眼姜辞手里头的东西便了然于心,“她们姐妹俩可是早早地等着您了,没别的客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只得笑笑,话锋转得可真够快。姜辞并非喜这种话的人,怕是急着寻姑娘罢便装傻接下,“那便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回过神,那何晃已经没了踪影,而姜辞这时却突然想起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啊,这是我大哥,姜叙,”他手里没空闲,用手肘抵着我往前头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姜家大少爷,你可得给他好好找个姑娘陪一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水桃儿明显愣了愣,“啊?这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知姜辞挑明身份绝非是捉弄。我不是男子也并非极像男子,眉目全靠母亲抽出来的凶劲,人家只要仔细瞧铁定会露馅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姜叙,街坊皆知的“少爷”,从一个疯婆娘肚子里出来的“可怜虫”——我并不这么觉得,只是人多口杂,料想也拦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下好,女少爷要逛章台,但这种事也很常见不是吗?只是需要一点经验和对策。

        水桃儿的眼滴溜溜地转不知在想什么,一下子上前把住我胳膊,绢头掠过我的鼻尖,香气儿如泼墨般炸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辞少爷您直接去她们房间就是了,至于叙少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一时生出怪感,“这章台人定是有异。”却也品不出个所以然。

        也罢,随他们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接着推我,为免踉跄我只好半就着动作往前走。走了一半儿水桃溜到我跟前带路,而我趁机回头观望,虽然离原先的位置有些距离,但还是能看见姜辞没在原地跟我打招呼,笑得没心没肺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我当下决定,如果这章台人要做什么对我不利的事儿,我就立刻跑回去抽老五一顿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料到的是,水桃带着我几乎走到了楼边儿上。她推开木门发出吱呀呀的声响,接着露出一半的光景——好吧,视线上方被帘子挡住,这布料不像是那些章台人的衣裳般艳丽花哨,反而有些……嗯,朴素粗糙,不不我在想什么,这和衣裳可没什么关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水桃……姑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娇滴滴地应和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不由问:“你是这儿的鸨母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或许是她太年轻,貌似在气势上还是有些稚嫩,但那胭脂水粉盖去了我目视的大半判断。

        水桃掩嘴笑着,“我怎么能是?老鸨儿去办事了没回来,猴子这不就称大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第一次听到有姑娘拿猴子自比,我顿时感到新奇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招招手,目光随着指尖儿望见个院子,原来这楼外别有洞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子可瞧好了,”水桃点着一处地方悄声道,“您去那屋,姑娘叫柳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说完就转身要走,急匆匆的,我看着对方有些怯赶忙捏住她手臂,竟毫不费力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怎觉着不对劲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哪……哪儿有什么不对劲的,公子你多虑了。”眸子左右躲闪,手也使劲儿挣脱,我左右一想,这姑娘莫不是要拿我当刀使,那屋子里头的便是待宰羔羊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松开手,掏出些银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姜某不太懂这些规矩……也是第一次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光是说到这儿,水桃果然就不急着要走了,连连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给奴家没错,虽然一会儿给柳儿也行,”她摊开手从我这儿接过银子,好像回升了些许耐心,“奴家先替鸨母收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院子里头虽然不像姜府后院般满是名贵花草绿植,倒是种着几棵极好的柳树。萌芽的枝条抽打着屋顶,外头还置着杆晾衣架子,实在不像是章台人的住处——不过我对此确实如前言所说,没有经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水桃儿姐?”

        悄悄套近乎,对方似乎也确实吃这套,提嘴角儿一幅很受用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便趁势问:“这怎么与画本里长得一点儿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水桃眯眼儿瞧我,“公子见过哪家画本儿是从进门开始画的?不都是直接进入正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心想也对,不妨顺着她的意,便拱手走去房门前。入了屋檐的影子里回头看,水桃已经提着银两挪步离开了,根本不打算给我这个新客人下一步的指示。

        木板子霎时间开始作响,窗户纸也噼里啪啦,看那依旧挠着屋子的柳条越发放肆,便知道该是风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知这风不肯停,却不知如此嚣张。我眼睁睁看着那晾衣的杆子摇摇欲坠,毫不怀疑如果继续吹定会散架。带起的一点尘土飘进我眼里,我不由嘶了声抬手挡开沙粒。

        看来今儿我运气着实不好,还未见着姑娘就阻挠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那我可得好好看看是何等花容月貌,神仙都想挡着我。”我玩笑着安慰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事与愿违,神仙岂能就此如我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刚要推门,那晾衣杆子应声倒下,棉被和厚衣裳一层层摊在地上,一条轻飘飘的女裙则是随风刮到我的脸上。

        面料……有点舒服。

        带着香,这就是女孩子的衣裳吗?我不禁感叹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就在此时,门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/

        我捞开那条裙子与屋内的姑娘四目相对,好生尴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未等我解释,她将门重重拍开,手忙脚乱地往衣被摊儿那跑。

        捣乱成功后的风像满足了似的,也没有试图将这些东西吹得更乱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认为情况还不算糟糕,那姑娘脸上先是难以掩饰的慌乱,将衣被翻来覆去检查后,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幸好还不算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撑着腿站起重新支上懒懒散散的杆子,只剩我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放弃地闭了闭眼,干脆厚着脸皮悄悄靠近,帮忙支起另一边的杆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风可真怪,”她挽起袖子重新一件一件地挂起来,“额,多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好吧,可算是注意到了。我蹲下帮她收拾,想着怎么搭话……或者逃回去,看来我真的不适合逛章台,老天爷也是这么想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我默默叹气,又发觉今天已经叹了太多次气,憋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真倒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/

        回过神时已经感叹出声儿,我无意烦扰,突然一只手拍了拍肩头

        “公子是我们红杏楼的客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可算是开了个话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掸去布上少量的尘土,一幅干干净净的模样递过去,“嗯……对,是水桃姑娘带我来你这儿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章台怎么说,都该是艳丽花哨的吧。

        观察着与楼内大相径庭的风景,我产生了一种仿佛并非身处于章台,而是普通房屋的错觉。放眼望去再平凡不过,更像是个住宅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——我还是放不下心,那水桃的举止实在可疑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姑娘倒是下意识朝后门看,用我听不清的声音嘀咕。她蹙着眉将晾衣杆子和衣物都规整好,倒也没因此忘了我还站在这儿。

        /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叫柳儿……水桃大概和公子说过了,”她一边忙活,一边给我找话,“该如何称呼您?”

        跟刚才所想象“花容月貌”不同,好看是好看。很乖,也很活泼,眉毛眼睛和鼻子嘴巴都暖洋洋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就是看着太顺眼、太称心了,不知该怎么形容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像章台人,像哪家的小姐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想着干站在这儿也不是个法子,随手从小屋门口拎了个窄板凳坐在原地,为免模样懒散特意端正坐姿。

        很好,很正儿八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姓姜,名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手头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活也干完了,柳儿进屋提着马扎和我并排做着,手里头多出个木盒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挺好听的,合公子气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打开木盒,里面赫然放着一堆……

        瓜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还未作出反应,对方便握起我的手腕往盒子边儿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来,摊开。”柳儿抓起一把放在我的手里,掌心立刻染上这咸味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突然醒悟——这是要聊天儿!

        瓜子就着柳儿的嗓,同时占领我的耳朵和味觉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嗑瓜子的动作很小,吐壳时木盒盖子微微扬起挡着半张脸,一套动作下来不像嗑瓜子,像是在饮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子刚刚说的,是哪个‘叙’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也捏住一个瓜子放在齿间咬下去,不错,炒得很香,“你猜猜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猜……”她想了会儿,“延续的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张张嘴,那木盖子就被托着递过来,瓜子壳从我口中轻轻呸出去,精准落入盖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能是天太蓝了云太白了,总觉着周遭的一切环境都在变得懒惰惬意起来,我眯起眼睛看着对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叙旧的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也不错。”她回道。

        /

        小马扎太矮了,瓜子和眼前的春光明媚也实在是应景,我们刚开始规规矩矩的坐姿现在一点儿也不见踪影。我脚尖翘起后跟找地,两条腿呈“大”字状展开,柳儿也微微前后晃荡着脚,打眼儿看上去完全就是两个在自家后院发呆闲聊的丫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当手里的瓜子一点不剩后,我霎时间想起了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像有哪里不对劲?”

        柳儿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我的手,从木盒里新抓出一把瓜子,默默放在我空荡荡的掌心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,不是这个不对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但是不吃白不吃,我继续磕着瓜子,“那我们现在,就,纯聊天儿?”

        言下之意,你不该有点表示吗,怎么说身为章台人,要聊天也是盖着棉被的啊。

        柳儿却不见怪,看着我说:“公子的意思,是让我像楼里头的姐姐们一样服侍您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该如此?”我疑惑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我看公子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我看小姐不是来红杏楼度春宵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被识破既在意料之内也符合情理。晓我没有想要行那等事,她还算得上是贴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把手里头的瓜子壳倒进盖,双手上下拍干净,“是,我陪人来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此应下岂不会无聊。”她颠了颠盖子觉得差不多了,把装着瓜子的木盒留在马扎上,倾手将里头的瓜子壳倒进屋前的簸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歹在外是个‘公子’,来长长见识,能装得像点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视线从缕缕轻云收回,转头看着她,“你呢?不无聊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柳儿竟笑起来,拿盖子垫着木盒放在边上,似乎不打算动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柳儿天天呆在院子里头,相比之下,这又哪里算得上是无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说到这儿眼里流过一丝情绪,像遗憾也像向往,“外头的事儿我也好奇,虽然母……鸨母不让出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接着就是低语,这次我坐得近便听清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迟早会出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也不知是不是错觉,在柳儿说完这句话后眉头逐渐舒缓开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是很明显,像是额间有一小块儿的冰自己偷偷化开。发亮的眼睛似乎也微微抬起,宛若透过了红杏楼,看着外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想知道吗?”我突然出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外面,和更外面,想知道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个处处体现出与世隔绝的姑娘,带着笑意,“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顿了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特别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于是我也静下心,她想知道大事,我便告诉她那皇帝又推自己女儿出去和亲息事;她想了解小事,我便和她说两条街外有个点心铺的酥饼非常好吃,尤其是自制的调味料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这样发呆般愣坐着,我突然觉得挺好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有近在咫尺的权势与纷争,没有棍棒和不可信的情谊,天一直会这么蓝,云一直在飘忽,柳树的影子从旁边跑到前面,再跑到旁边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突然想到,这是世上最简单的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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