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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纸鸢


之后许久,府里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,相对的,砖瓦堆砌围出一圈散漫,一圈都是常态。

        过去近三个月,我都闷在屋里头啃董夫人从西北带回来的书,找了老四才晓得,那儿出了个颇有意思的人才。

        说到读书,父亲对我与老三说得上是上心。我是表面上的大少爷,老二是个女子,到了老三才是个真少爷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我与他不拜同一先生,不知父亲用意。我那先生走得太早,幸进度快授予学识颇多,无论我天资如何,又学进了多少,总还是能应付一二。

        后来就是老四,出去玩时在寺庙里遇上了个落魄书生,买下了对方的书籍,让其有银两得以支撑些日子。到了年纪,父亲便为其谋学,偏偏老四问董昔偷要了张图纸。背着父亲和魏连枝自己到外面求学,求成才回来告知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当时笑出了声儿,却被父亲棍棒相待,好不冤枉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姜辞也该念书,与我拜同一先生。先生离世后我托老四给他补完后续课业,如今也可相谈。

        被询问结束回忆,我手里捏着两块石头如长辈般盘弄。

        莹秀探头:“少爷当真不去?”她说的是出游,此时已是端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端午佳节外面光是河岸就热闹得不行,又闷又热,着实不快。府里头的指老三老四,还有董夫人就爱出去玩儿。厨房的粽子不对我口,我只盼老四会不会捎俩外头的回来,偷偷摸摸打个商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娘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阮夫人不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沉默许久交谈未有继续,我平淡地吐息着,莹秀也在面前等我说法。

        石块碰撞摩擦出清脆的响声,被“啪”地搁置到桌上,一瞬尤其炸耳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缓缓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她不想去,还是爹根本就没想让她去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一下显然把莹秀吓到了,我没有为难,自顾自接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早这么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这眼睛虽生得不漂亮,但怎么说,好歹也算是长了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见对方小腿在裙底下颤地那布一抖一抖,恐怕脑袋的模样也是不敢点不敢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一直拿我当街头那瞎子?”笑意从腹中涌上,只是咬字随着那股没法收起的劲儿,显得又重又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恐怕,不合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抬眼皮看着莹秀,她神情有些慌乱,蹲身连连道“少爷说的是”,找了说辞赶忙离开,也不知道在怕些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又不打人,总是被打,这丫鬟却还是会怕成这样。被老鹰打压啄伤的犬,哪怕见到的是雏鹰也依旧会怕,细细想来也许是这么回事。

        找到姜辞,他果然也不去,外头再热闹都不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追燕倒是兴致勃勃,但也不打算和老爷一起,而是自己逛。

        预想着哪家的纸鸢漂亮,今年又该搬出来了,哪家摊儿的粽子里肉煲得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兄长陪我一起吗?哥哥不来我找不着人。”她摆弄着院子里头的绿叶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疑惑:“不与父亲同去可以理解,老五疼你为何不去?”

        总不会还是泡在红杏楼里头。

        追燕:“不晓得,兄长你也不来吗?追燕一个人逛寂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摆了摆手,“去了更碍着你,追燕,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性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接连两次被拒绝,她咕囔嘴撅得老高,气呼呼怨我和姜辞不疼她了。我一不留神笑出来,她还佯装哭闹,无奈只能好声好气地去哄。大约半晌,追燕顶着我的手抬头,咧开嘴角吐舌头,大喊着“兄长上当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玩闹够了就跑出去,我在背后嘱咐晚上带个纸鸢回来,也不知听没听见。

        等到晚上夜市也开始了生意,家里头老小算是全都出去玩儿了,府里头留着姜安打点。我溜到姜辞屋前敲着门,许久未有人应,姜安却道他是出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合着只有我和母亲留在府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概是叛逆作祟,我吩咐姜安让人赶紧把门口泼的水擦干净,支开后也摸出门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不晓得能拿什么事儿打趣,随便走走也好。早知如此就应下追燕的约了,到底是不如结伴。

        街里外热闹繁华,夜色于灯火中变得不分天上地下,星光也没那么稀罕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一边感叹夜不是夜,连黑暗与静谧的资格都被剥夺。这对夜晚来说何其残忍,但无人可以忍受黑黢黢的世界,于是就逼着它做出改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诶姜公子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叫卖中夹杂着一声唤,我回头应和,“吴婶儿?怎么着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把我招呼过去,从面前的摊位挑了两个粽子出来,“诶呦,上次我这轱辘卡进沟里头,是姜辞公子给弄出来的。我都不晓得怎么谢,你给帮忙带这两个给他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什么馅儿的啊,吴婶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肉跟蛋黄都添了啊,小伙子肯定顾喜吃这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忙活着给路过的客人拎粽子,嘴里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。

        吴婶一般是在邻街做小吃的,做出来的都又糯又甜,本地人可能会觉着有些腻味儿,我倒是刚刚好,于是便经常光顾,互相之间也就熟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行,那我回去给老五。”我不好推辞,接过那两个粽子,想着有来有往才是。

        对方见我不拒绝,顿时喜笑颜开,“姜公子今年怎么就出来了,我看见你们家老爷早早地去放纸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见着了?吴婶眼力真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捧着粽子颠了颠,顺便问:“您看到我家追燕了吗?经常待在我跟老五身边那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没见着啊,”她转身问另一个摊子,“诶老李啊,你看见够头里个妹子没有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李叔是吴婶的伴儿,他手里摇晃着蒲扇,侧耳喊:“啊?头哪里个妹子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跑来跑去活蹦乱跳的个个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挥手,“呣呗看见过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个外地人越是聊我越听不懂,看着这一来一回,却无端觉得乐趣横生。

        吴婶回过头,“我们没看见,姜公子啊再找找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行,那我再找找看。”遗憾并未有结果,我作揖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 再晚一些人都该散去,只是没赶上龙舟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一边走着,顺手买了串糖葫芦馋嘴。耳边是小孩儿在店口吵着要纸鸢,那大人便一把提起孩子扛在肩头,拍着左右晃悠挣扎的屁股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大晚上的,放着放着给你扑通跑坑里头,看谁去捞你!”小孩脚丫依旧随动作踢着大人后背,怨来怨去还是贪玩,只得被高高地举着,离卖纸鸢的店愈来愈远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一家老小想出来吹凉风,不成想出的一身汗;离得近些听着哪家姑娘小子,偷偷琢磨把元宵时剩下的孔明灯给摸出来点去,身后就是长辈,瞄几眼又突然不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本以为到了晚上就没这么多人,我敲脑袋骂笨。

        放眼望去嘻笑打闹的人比比皆是,尤其沾生意的大家族,可谓门庭若市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此对比,真笑假笑,真热闹和假拜访都易于区分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诶呦,沈大人!您今儿怎么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啊,”躬身之人一身贵气,明显是家主,“快请进,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也不相上下的仪态,几个来回才应了请。我注意到他给跟出屋子的小娃娃递手,里头约莫几块糖,家主则在背后暗暗抵着那娃娃,弄得人接也不是离也不是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娃娃何等无辜,要被安置在大人的棋盘上?就连少见得可怜的好脸色,扭头便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    取而代之,总是戒备,和排斥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出这趟门是寻乐子的,直道“不好看,没意思”,转身沿街继续走,对身后那些“蓬荜生辉”“三生有幸”一类华丽的奉承再不去听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吧我承认,好奇是个恶劣的开端,一旦开始对某事付出目光,就好比赌徒坐上赌桌。

        当它逐渐发酵,这个赌局就变得有意思、刺激起来。发展是好是坏,赌大或是赌小,过程越发吸引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只要无关性命,又有什么意义?

        消遣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的赌坊甚多,我不介意地一一览过去,只是没筹码,仅作旁观。

        少有些牲畜的叫唤从某户撕心裂肺攀上脊梁,不时就一声不吭被糯米包裹,炊烟如同从锅底抽丝剥茧换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若此刻与父亲同行,他们的嬉闹盖过这些景象,我怕是依旧会像小时候那般拉下脸,还会被魏连枝骂上一句:“你就是闲的,有好玩的好看的不去,偏将注意力放在屠夫的刀子上!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屠夫一身横肉,汗臭地看门狗都吼,我回想起来依旧吊胃,连忙看路附近有没有熟悉的铺子,好调和一番。

        前头应该就是划船放纸龙的地方,我钻进那条胡同,总也有些人趁机卖好吃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手里是果干,还有些卖剩下的酥肉,掂量着已经差不多,该回去看看追燕和姜辞回来了没。

        身后那个正打烊的馆子,小二忙着打理,动作算得上顺利,丁零当啷的响声让我驻足听了好一会儿,直到他合上门。

        锁刚挂上,急切不乱的脚步往这儿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诶小二哥小二哥!”

        回头望过去,一张让我回想起熟悉感的面孔挂着急切,往屋檐底下钻,生怕那小二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纹样简洁的衣裙随着跑动,各个边角都飘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细细一瞧,我脑袋这才忆起来,三个月前姜辞拉我去红杏楼,便是这姑娘和我聊了整一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先别急着走,”她顿住脚步,“是要打烊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小二手指头往门锁上弹出响,“是啊,都这个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太阳不是还没落尽吗?今儿怎打烊得这么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倚靠着砖墙,对方手里头小心翼翼地搂着一捧粽叶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家馆子每年端午也会像小铺子那般煮蒸粽糕、煮煮糯米饭。尤其粽子,味道出人意料得独特,据说是掌柜亲自吩咐厨子的做法,糕点里头有些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这准备得不周全,总还是能看出来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所以说啊,”我出声应和,原本抱着的双手抽出一只,冲店门口点了点,“你来晚了,粽糕下午已经卖光不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二左右收拾了一下自己便离开了,我也支起身,她见留不住小二,就跑过来问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姜公子!”

        柳儿跟着我一道走,“姜小姐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没管她自顾自跟在旁边,“你若在我姜府这么称呼,非要被老爷打一顿,我倒是信你少有出门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着说着笑出声,我暗责自己这么多年怎还未长记性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概一小段路罢,越觉不大对劲,我抱着疑虑低头看,那踢踢踏踏的动静是柳儿在踩着石块儿走,走得石头路屋檐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玩儿呢?”只晓得小孩子爱这么走,没有石砖块的路,也要划出个方方正正的空台阶。

        柳儿抱着粽叶,动作里带了些跳动,发尾在背后左右晃荡,“比倚着墙发愣有意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路过,怎知道这么巧你刚好来询问,还记恨上我了,”我重重叹气,“冤啊,青天大老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房屋围着街背靠树林,或者越过去又是一条街,论趣味是宅邸所不能及。可能是我将整条路尽收眼底,单看某户……说不定还不如莹秀他们住的屋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富家修得过于精致,在我很小的时候每次偷偷溜出门,总是在泥地踩上个半天还不够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柳儿乐此不疲踏着石块儿往前继续走,我则在旁边没铺上的泥地一步一步带着。

        时间晚了人也不少,老爷领着他那一溜猪崽应当回去了,姜辞不知道去了哪里,追燕也应该差不多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轻轻拉住她袖子,在岔路口拐弯,“往这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人声由远到近一簇簇炸开,依旧热闹的河岸,与大片大片的小摊铺子相接登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哝,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柳儿还没反应过来,带着一丝未褪去的茫然失笑,“这么懂我啊,真的来这儿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怕我卖了你?”推车带着脏垢往哪头钻,我扶过对方肩避开,差不多裙角蹭上点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怕,但你看上去也不缺钱,缺德事没必要碰吧,”她歪脑袋看着我,“再说了,卖了我也没用啊,那贩子估计得赔,我可什么都干不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懂,有些人家买姑娘是买儿媳妇,就盼着你是个聋子哑巴,干不了还不生事,岂不美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柳儿愣了愣,“你这么说,我倒是怕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里人多又乱又嘈杂,我在旁边挡着,心说干脆送到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出来踏青,北方的?”我问,“听你口音不像这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是算不上,家母生在山东。”她看附近人来人往,不由跟紧了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后来因为些事,小时候带着我去了燕赵之地挺长时间,得遇一人照应,亲切而世俗,耳濡目染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话说得不怎么样,却改不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突然反应,“你的口音也不像本地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样说来,我句尾似乎也总拐弯,忽然想起了什么,摇摇头,“舅舅去北方打仗,我偷偷跟了去,也生活了一段时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时间虽短……印象深刻,多少也算是不愿改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被里三层外三层裹住的果干上渗出糖香,顺着手掌缓缓往上窜,被我翻手覆住强压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河对岸能望到后面的野地,没想还有人在玩乐。仔细瞧才发现,是下午那个吵着要纸鸢,却被大人扛起来打屁股的小孩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正牵着绳子抬头看天,绳子的那一段隐约能见到薄薄的一只“燕子”,跟着小孩乐呵呵地上下翻飞。

        旁边就是他的父母两个人相互搀着聊,小孩跑来跑去绊了一跤,那母亲急急忙忙过去扶,父亲则在后头慢悠悠地跟着,又是想笑又像责备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副严厉的面孔,最终还是没拗过一下一下轻轻踢着自己后背的小脚丫子,暗得看不清的草地远远让人嗅到欢腾,霸占了整片粽叶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回头看,这场面估计也霸占了某人的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柳儿目不转睛地看着,我趁机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想玩纸鸢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点点头,又摇了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是不想?”

        长头发尾巴一甩一甩,我很有意思地盯着她头顶。

        脑袋微微低下去只能看到发旋晃悠,我退后一步撑着双腿半躬身,才从正面看到柳儿很为难似的表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真的不想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已经尽量让自己显得很真诚很可惜了,只是语气有些收不住的引导,像在诱惑一个节食的苦行僧破戒。

        柳儿也是经不住问,绕开问题一大圈,“我来这儿走走就好,有劳姜小姐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行,那就在这儿分开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于是我蹲下去拍拍裤脚,顺便也掸掉对方裙子上的泥,双手抖了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时候去你们红杏楼,记得让我顺点瓜子,都惦记好久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这才抬起头,“好啊,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耳朵后头更加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扎着我脑门,噼里啪啦跟鞭炮似的,愈炸愈近,马上就得烧着袖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大约还有些推搡,粗嗓子用市井腔调破口大骂,夹着哎呦呦的吟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第一反应是官兵出来抓人了,左右一想,不对,动静小又没马,女人用尖细的喉咙冲这儿吼:“温柳!”

        听着也耳熟,柳儿浑身一僵,我回头看见个穿得艳丽的人扒开左右行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看清楚身影,痛声骂:“你个死丫头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花了点时间反应,半猜着问,“……你偷跑出来玩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柳儿有些委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上次和你聊,我下了决心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原来是被我勾起来的出门心思,弄得我哭笑不得。

        眼看着人快追上来,我这才发现那竟是水桃,此时慌忙得顾不上在红杏楼里那般做作地扭腰,也和温婉沾不上边,大步流星往这边赶。

        算收敛的,若是他人做此言行举止,定像个泼皮无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温柳,你给我站那儿不准动!”

        她一幅恨不得抽人的架势,绢头在空中乱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死丫头,要是被老鸨儿发现……咱俩就都别过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喊得我实属一激灵,柳儿慌张地留下一句告别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姜小姐来日再会,我先走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两个人影就穿梭在人海里,从我眼前晃过,追着跑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站在原地,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,大脑一片空白,久久未动。

        看着瀑布倾泄般的长发覆盖着衣裙,像奔流的活水一样跃起。

        风又应景地吹起来,不过是微风,与这画面相得益彰,吹得人走得慢,吹得熙攘的人群挪得慢,吹得河水缓缓流,流得更加慢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再也看不到她们身上任何的边边角角,我在原地站立,手里提着酥肉和果干,还有吴婶交给姜辞的粽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的身边没有站着认识的人,没有陪孩子玩闹的父母,没有一起使坏主意的胞弟胞妹,没有商量去哪里闲逛的好友。

        偌大的地方,占满了整个街道、整条河岸的人里,好像只有“我”一个是属于我的,是双目清明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耳中一瞬仅有自己的声音,可是我没有说话?我不会说——我是一潭死水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种感觉时常会有,约莫伴我有十几年,如今才去追究,怎么会搞得懂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概见到渠活水,看见她流动的样子,于是幻想高山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风停了,人群重新开始迅速走动,奔赴目的,看得我双眼模糊……怎么也看不见。

        怎会如此?

        我突然抬手,动作停在半空,捧腹大笑。

       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场追逐“玩闹”,着实有趣……回味无穷。

        裙底的腿好像跑到了哪个我摸不着的地方,但我感受得到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笑得喘不过气,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,掌心向上覆在胸口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汪未遭污染的,天池。

        ╱

        知道该打道回府了,步子却像漫无目的般晃荡,四处飘,从门坎迈向自己屋里时天已经黑黢黢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摸进房间,收起吃的东西。想着姜辞大概已经入眠,窗户没有烛光,没有去打搅。

        次日天蒙蒙亮,我便醒了,洗洗弄弄后去厨房溜了一圈。厨子年龄和我叔差不多,小时候追燕喜欢偷吃,我无奈千方百计和他打好关系。

        做饭时怒气冲冲,捉到人却只会说“小姐淘气”,我甚至产生了对方很和蔼的错觉,明明脸上有一条可怖的长疤。

        见我起的早,厨子给我捎了包茶叶,说是昨天肉铺屠夫家老娘弄的,他是老主顾了,顺手送了些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这人不爱喝茶,想起老四喜欢这东西,姜辞有时也喝,我接过罐子把茶叶分开倒进去,便带了去找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出乎意料,姜辞刚让随侍把洗脸水端走,看见我站在门口也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这么早,”他作势去开窗看天,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两三步走到他身边,下手就是一个爆炒栗子,“又没在养伤,臭小子就知道编排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诶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姜辞捂着脑袋嘴里零零碎碎说些调侃抱怨,也知道我没用力敲,笑得两排大牙露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完了完了本公子要傻了,姐你赔我绝世聪明的大脑袋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没理他,拎起粽子,“吴婶给的,还有这个茶叶,老厨子弄来的,要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要要要!”

        绑粽子的绳儿递到他手里头,姜辞看着茶叶眼冒精光,“青儿喜欢喝茶,我改天带过去给她尝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一时语塞,“……你那个,那个青儿,怎么什么都喜欢?又是香蕉又是茶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人可以喜好广泛……但怎么说,要的也太多了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,青儿喜欢字画,上次香蕉是给芹儿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先前还想着姑娘被这小子霍霍了,现在倒是觉得她们在逗老五玩儿似的。反正就算什么时候两相厌了,手里头也能多出不少东西,亏不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章台人就算遇上一百个姜辞,估计也能应付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对了,”他收好茶叶,转头问我,“姐你起得早,见着追燕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回忆来路,“外头见不到人,屋里头也没动静,估计睡着还没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姜辞应后不作声,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,拽把椅子坐了会儿,前头才又开始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,我过段时间要出一趟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远门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还好,”他道,“稍微有些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顿了顿,“去哪儿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远山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端端的去远山寺做甚?”我不解,上下打量对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不像是看破红尘的样子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嗐,我俗人一个,哪看得破红尘修得了行啊。”姜辞伸手先开床上的枕头,下面盖着一块木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个。”他捏着木牌晃了晃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蹙眉,“眼熟,是你朋友在红杏楼门口抛来的那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叫何晃,暗地里是个包打听,路子多又结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姜辞把牌子凑近我些,我细看着将其记在心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次是想去问些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问道:“问菩萨?还是和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和尚,能亲耳听到答案心里才踏实,”他重新压回枕头底下,可能怕藏得不够好,又掀开床垫放进去,“具体何事,到时再与你细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从小到大没几次见他如此郑重其事,我不免也开始担忧,但毕竟现在还不知情况。

        以我对他的了解,这事大不大不好拿捏,往坏处想,指不定关乎根本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怕是现在连我都不愿诉说,当真有将自己彻底阻隔起来的迹象,愈行愈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你上次说的事,”我接着道,“就是关于老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姜辞的手僵住,话听上去有些紧张,“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少有听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问:“父亲有说过什么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摇头,末了眉头一皱,“硬要说的话……好像有问过老六最近怎么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姜辞拍平被子上的皱褶,坐在床头认真听着,我继续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父亲平常……不太关心这种事,我便问‘什么怎么样’,一时摸不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当时我在书房帮他规整柜子,父亲只是笑着说:‘最近在看什么书,心情怎么样’一类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儿我们彼此心知肚明,老爷从不会在意这些,我当时徒生怪异,手头规整之余侧目去看,对方不像是随口一问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依旧满面笑容,我知道此人成日摆着这副表情敷衍人,但在这时候有一份无法分辨的目的性在其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仍是不爱读书的贪玩性子,倒是涨了‘翻山越岭’的本事。”我如此答复多少也在试探反应,之后却再没往下,称得上是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    姜辞的忧虑我概不知,多生几分警惕。

        怕自己离这姜府太远,有了风声也听不见,若吹到脸上,恐是连乌云都赶不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要让小厮给你带吃的吗?像平常一样谎称是起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整理衣摆,拍了拍起身。

        门上还黏着一些红色的残片,站远能看出是个福字,刮不下。

        窗户有晨光照进来,直愣愣,照得左侧亮堂。右头是姜辞坐在床上,双手交握不安地摸索,屋影压着整个身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认真听着,姜辞,等你们羽翼再结实些,哥……姐姐就该放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背离对方推开门,一股臭劲与门轴碰出闷响。

        姜辞太过束缚自己了……除了逛章台这种事,固步自封。

        刺眼的光线横冲直撞填进来,被褥都发亮,看着姜辞也不免眯起眼睛,手横挡在额前。

        清早还有些鸟鸣,也是个好天气,都乘着太阳扑扇翅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父亲那边我会多去盯着。”我听着头顶上,不知道是屋檐还是树梢,叽叽喳喳乱叫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扑火的活虽不必勉强,但也是因为有人替你去。现在就放心,给我好好待着把翅膀养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姜辞滞住,在背后嘿嘿地笑:“……那就有劳姜大小姐了。”不知是说带吃的,还是其他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臭小子小声点,”我指着那句姜大小姐半唬道,“被人听见话,吃了棍棒才晓得痛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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