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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2章 第162章


话音刚落,马车停在皇宫门前,我看着白茅站在宫内的高塔之上,在扇面上作起海棠花,又书写海棠诗,哼着海棠歌,饮下海棠酒,使出浑身技艺,然后栖扶在同样病症的女皇帝身边,他身上的海棠花如同飞了起来,将整座高塔陷入了春色许许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感叹,“果然让他混迹到女皇帝身边,用病症换来了一场锦绣前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高塔从上至下,排着长长的队伍,一个个翩翩少年都遮着面纱,有的只是一片白悠悠,有的在纱巾上绣上各色的刺绣,或者将纱巾剪裁成不同的形状,再烫上一层金边,或者原本挂在脖子上的首饰珠宝都绣在了纱巾上,只为让水华,这个人间的女皇帝的目光多停留一刻。

        女皇帝用一根金色细杆缓缓揭开,寻找着她埋藏在心底的相思。然后摇头,一位面纱少年黯然离开。我问,“我以为是临幸,原来是在找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岩桂说,“应该是此前对你的托付,要找到那位换名溪子的书童,也就是韩公子。只是韩公子那样的英俊美貌,岂是在人间可以轻易找到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不解,“那为何都蒙着纱巾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岩桂说,“一来因为海棠花猪病早已成了瘟疫,这样好遮挡些,二来为了神秘,多一道揭开面纱的乐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蕊说,“此病多是做作。妙手回春的大夫肯定是治不好,只有金银和多情才是良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女皇帝对搜罗而来的男人们不满意,生气将手中的细杆一扔,骂道,“这都从哪搜罗来的,与韩公子的长相都相去甚远!”

        站在一边的天恩官马上跪下恕罪,显然这差事没办好。

        白茅安抚女皇帝说,“因为陛下的相思厚重,稍有丝毫的偏差摆在眼前,都会坠成千丈的失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女皇帝嘀咕,“那位南安姑娘,也不知是否遇到国师,进而找到了我心中惦念之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白茅说,“陛下,这事既然已经托付出去,那么就搁在一边,等就是了。这生命不在过去,不在未来,而在当下。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,连山都有千姿百态,何况是人的相貌?观山之人不过只能看到一方景色,所以陛下如能在这些少年的眉眼中找到片刻回忆,便也不辜负这些年寄予的相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女皇帝欣慰地握过他的手,“你说的有理。”又看了看手臂上的海棠花,“过去之事不可多得。人嘛,不过来了又去,可终究都是要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女皇帝心满意足地,在白茅的怀中躺向病榻,周围簇拥着各色的海棠花,书上的,扇上的,笔笔皆是。她闭上眼,不再纠结那纱巾后的样貌,是否和她的记忆如出一辙,她将这些活力而俊俏的少年陆续拥入怀中,填补她的空虚和担忧。白茅却站到一边,给她打着扇子,等到女皇帝渐渐安睡,他才找了两个纱巾少年替了他,熄灭了香案上的香,下了塔,和天恩官又亲昵了半晌,便出了城,上了姐姐和紫来的马车。

        岩桂感叹,“这些面纱一举多得,不仅遮挡了病症,还隐藏了丑陋。用这么一条纱巾一挡,就算是钟无艳,也能嫁去皇宫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顺着紫来这辆迎驾圣恩的马车,正驶向女丞相的外宅。再看城里,那些从渡口赶去的花猪少年,此刻正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酒楼、乐坊、棋室、茶馆,还有络绎不绝的马车上,或者站在乐坊或围在酒桌中央,带着京城声色俱佳的公子们,正拨动着女人们的心弦,他们似乎比曾经巫山巷的女人拥有更多的本领,除了琴棋书画,还能骑马杂耍舞刀弄剑,将整个夜晚弄得好不热闹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说,“最容易感染的,还是这些轻浮庸俗的快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岩桂说,“那你今日把那女神仙戏弄成那样,这份快乐难道就格外高贵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说,“我那可有一层讽刺的意味在里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岩桂说,“快乐就像雨,只不过有的雨清风拂面,好让人作诗,有的雨滂沱如注,要淹上好些日子,折腾人们颠沛流离,可是过些日子,却误成一座海棠城的大湖,化作了另一种浪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隐约感受她的意思,便也明白,“也对,人生苦短,快乐更是稍纵即逝,又何谈这快乐是否高贵下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岩桂说,“这道理我早在巫山巷就悟出来了,看不起我的人,才是不懂人生。甚至连魔鬼、神仙都是一样。那女神仙看不起我们,今儿不也被你戏弄嘛!”

        通透的话,要时间来悟,像乔婶锅里的汤。

        城中热闹的另一头是寂寞和荒凉,那是眼前棋盘中暗去的棋子,属于不幸因花猪病死去的人,他们的尸体被拉上一辆泔水车,送出城外,胡乱地葬起来,比瘟疫而死的猪还不如。活下来的则忍着病痛,四处乞讨,或者做些低贱的交易。

        金蕊突然喊道,“珠姐姐,你看,那不是那一日在酒楼与白茅、杜衡吵架的男人嘛?”

        顺着她指的城东望去,只见那鹦鹉男子躲在一处杀猪铺的后院,正映着屋里的灯光,猫着身子偷偷端详着身上的纹路,一个女屠夫推开门,鲁莽地扒开他的袖子,看了眼说,“你这纹路太淡了,不值钱了,也就五十文钱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昨儿还说是一百文,怎么今儿又变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我不知道你已经被你夫人休了赶出家门,今天知道了,你自然就不值钱了。”她似乎对他的病症毫不在意,“就五十文钱,不然你赶紧走吧,现在城里得了这病的公子多的是,都像你这样,只传得第七八代的,远比不上海棠城来的公子值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鹦鹉男子拉住她,“要么八十文吧。七十文也成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还要炖猪蹄呢,酒楼里正吃得欢腾,海棠城来的公子就好这一口,你可别耽搁我赚钱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抓着她的手恳求道,“五十文就五十文!我还要找大夫开药,这病还要治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在外面等着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完进屋栓上门,那鹦鹉男子像一只看门狗一样,守在院子里,与此同时,这城中无数个昏暗的角落,都蹲着这样病着的男人,与那些歌舞升平的流水快乐截然相反。

        岩桂说,“这病成了人间的一味酒,分出了品级,而海棠城成了病乡,那里来的病人香气最醇,身上的海棠花纹最蜿蜒动人,等这病在京城流传到他这代的时候,病患早多如牛毛,这蔓延上腿的纹路也越来越淡,就像兑了水的酒,没了起先厚重的芬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蕊说,“不然也不至于被他夫人赶出家门,流落到这步田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果然不远处,就看到鹦鹉男子曾经的夫人在两条街外的酒楼高处,挤在妇人们之间,馋涎欲滴地看着露台上杜衡,映着月色,露出半个长满花猪纹路的胳膊,旁边围了一圈画师,杜衡喝了一口酒,那些手臂上的海棠花似乎更浓烈了些,亮起了朱砂的红。妇人们在后面撒着银子,大声嘱咐那些画师,“可要画得认真些!”

        一个画师抢先画好,献宝似的给了后面坐在中间的妇人,还没走进,就被驱赶,“你先给杜衡公子看看!”

        那画师又折回去,递给杜衡,可杜衡看也不看,就撕碎往楼下一扔,倒是像往水塘中砸去的石头,激起了楼下的一片欢愉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画师没讨到好,继续回去作画。第二个完成的画师老实多了,先将画作奉给杜衡查阅,杜衡这番认真看了看,像位德高望重的士大夫,说了句,“倒把我画得跟个猴似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又将那画撕了往楼下扔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楼上有位妇人不满意,但不敢嗔怒,“公子不必恼,让他们继续画就是了,只是那画虽不好,也是我们花费了银子,让我们带回家去,以解思念之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杜衡说,“劣作留下来,那么佳作就不值钱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众妇人附和他,说,“就是!滥竽充数的画我们可不要!”

        那鹦鹉男子曾经的夫人,一下扔出个金锭子,喊道,“不管那画了,公子你嫁给我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杜衡将那金锭子捡起来,又扔了回去,“金银都是狗屎!”

        其他妇人一眼鄙视地看着鹦鹉男子曾经的夫人,也纷纷问身后的家仆们讨来金锭子,扔给杜衡,“金如何,银如何,不过撞个声给公子取乐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这话让杜衡受用,说话间又将另一副画作撕了,扔到楼下。直到送上第五幅画,他才勉强点点头,这时,等待良久的妇人们早已按奈不住,纷纷冲上去争抢,杜衡被这一触即发的场面吓到了,赶紧站起身,慌张地看着这些蝗虫过境般的场面,步步后退,生怕被生吞活剥了。女人们看不到腿上的侏儒花猪纹,更是向他扑来,他在阳台一个没站稳,竟然从三楼高掉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金蕊吓得喊道,“哎呀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探出身子要飞过去救他,玄参死了,可不能再折一个。岩桂一把拉住了我,“你看清楚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只见酒楼外挤满了人群,早有人在楼下眼巴巴地看着杜衡,他这个跌落,这些人赶忙接住,像拖着一块豆腐,重了怕捏碎了,轻了怕摔烂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有惊无险。

        杜衡从接过的怀里落下,说,“这会儿我也乏了,这会儿要去女丞相的外宅休息,好要劳烦一辆马车送我一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本来在楼上观画的妇人们早已跑到楼下,一个个赶紧献媚,攀比着自己马车的华丽,杜衡也不挑,上了辆最近的,也许是醉了酒,这会儿也从车中探出头,看着天空,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的脚下绽放起此起彼伏的烟花,照亮杜衡这辆马车。才驶出两条街,就与紫来和姐姐那辆撞上,真是巧了。紫来看着杜衡喝醉了,过去把他接过来,笑着说,“全京城的热闹,落脚的注解都在我们这一车人身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如去说,“还是紫来姐姐有本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紫来说,“你这话可别叫你南安姐姐听见了,不然你这个如去可就真成了离去!”

        姐姐看着车后面的人群,原本各自马车有一队人群,此刻汇成一条大江,不解地问,“这些人不回家睡觉,跟着我们做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自然是要拜你怀中的花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怀里的花猪是天下仅存的花猪。现在流传在京城的花猪病,已经传到第七八代了,那长出的海棠花纹,也没有前几代那么明媚动人,倒像是在红墙上蹭来的一些灰。所以都想离这头珍惜的花猪近点,好染上正统的病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姐姐陷入了深深的迷茫,还有一些委屈,“原先我赶着猪群游走四方的时候,从来都遭人嫌弃,嫌猪臭,嫌猪脏,嫌猪恶心,后来时间久了,说我也是猪圈里长大的人。先皇在的时候,这侏儒花猪就有了,只不过是城里人嘴上的快乐,谁又真正看得起这些猪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紫来抱着她的肩说,“如今就算是用这京城的热闹,去祭奠那些死去的花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姐姐落泪说,“反正我是不理解这个世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紫来说,“不过就是机遇,赶上了这猪就就飞到天上去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姐姐说,“曾经我也路过京城,可是守城的官兵根本不让我进城,好不容易我将猪群系在城外,只身一人进了城,可是那些孩子们都追着朝我扔臭蛋和垃圾。如今这些京城高贵的人,竟然将自己打扮地如同花猪一般,我真的糊涂了,怎么变成如此景象?”

        紫来说,“从天上到人间,万物都在变化,更显得那些不变的初心弥足珍贵了。前尘往事你不必纷扰,只管在京城吃好喝好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白茅也说,“就是,你看那个女皇帝,此前还心思沉重地惦记那书童,如今也不沉醉在这风俗的乐趣之中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杜衡得了便宜还卖乖,“花样不知翻出了多少种,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那些银子就像潮水一般涌来,躲都躲不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郎方听不懂他们的对话,只管和莺莺、如去抢着马车里的各色果子。时不时地分个给姐姐吃,紫来笑着说,“等会到了那女丞相的外宅,少不得给你们准备了见都没见过的稀奇玩意!”

        马车停在了女丞相的外宅,水葱似的公子迎上,带着他们走进三道大门,原来这里早已大开夜宴,如百官上朝一般围在廊下坐了一圈,中间是个四四方方的篱笆圈,就等着姐姐将青林放进去。可姐姐一刻也不敢让青林这头花猪离开自己,生怕又将他丢了,紫来劝她说,“就算还有心怀叵测之人,小至这院中的诰命夫人们,大至整个京城的荣宠,都不会让他们得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姐姐根本不听这话,紫来说,“你不愿放手,只在旁边守着。你看这花猪都被你闷得透不过气,脑袋都憋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姐姐低头看了看青林喘不过气的模样,果然蹲下身子,将青林放了出来。那圈诰命夫人站起身,一个个提起身边的灯笼,比得了皇帝的恩赐还激动些,小心翼翼地往前看着。倒把这个站在篱笆笼中央的青林看得害臊起来,像登基一般隆重。他不知该先迈左蹄还是右蹄,但无论他走出什么步子,都凭着他身上最纯正的花纹,也能获得满堂喝彩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感叹,“如今这世道,猪都有了无上荣宠。都是神仙变的猪,天上那位被群嘲耻笑,人间这位几乎要捧上了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岩桂说,“这下安心了吧。有皇权富贵的呵护,你姐姐和青林在人间都好好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说,“我心里坠坠的,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,好像曾经我与姐姐分别前的预感一般。只可惜这个富贵如流水的人间,他俩的天定姻缘,却变得一个痴傻,一个成猪,白白浪费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岩桂说,“这又是你的不通,即便一人一猪,不也实现了她们两个长相守的誓言?你在这荼蘼的京城,可又能找到两个比她们更琴瑟和鸣的眷侣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无法辩驳,只觉得一切都淡淡的。我注视着京城的繁华,像是一个藏匿已久又闪烁着新鲜光泽的寓言。突然整座城像是吹过一阵风,将所有的光亮全部吹灭,留下漆黑一片,连原本的热闹之声,也消失了一切声响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转头问岩桂,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可是我身边没人,此刻也不是在原本的梧桐树上,脚底渐渐卷起了一阵绿潮,像是落满绿叶的大地倒转了时间,又要回去原本的枝桠之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当我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惧之时,眼前突然落出了两个身影,一高一矮,并不令人害怕,反而让我油然而生一种熟稔的安全感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轻轻喊道,“南石,灵峰?”

        果然,他们的样貌清晰,站在我的面前,我赶紧问,“岩桂和金蕊去哪里了,京城呢?怎么一下消失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她们并没消失,而是我将你带走了。怎么了?看过了京城的热闹,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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