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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3章 第173章


我睁开眼,原本的幻象全部消失,四肢被拴住的枝条拉成一个“大”字,牢牢困在这海棠树抱成的巢中,层层叠叠地盖上数十层的树枝。算是看得起我,筑一只如此繁复厚重的囚笼,把我看做在人世间修炼了几百上千年的老妖怪对付。

        从树枝的缝隙中,我看着南石正在我正前方,骑在灵峰身上,死握着那海棠树枝,硬掰不开,“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人间大雪纷飞,分不清我这困在何方,巢外一片白茫茫,不知是大雾还是白雪已经压满了海棠城。琼英的声音就响在我耳边,如同夜半私语,“我倒要看看南石是否真心要救你,但即便他救你,你也别庆幸,只当自己是他几百几千年最特别的女子,依我看来,他不过是看中你在人间磨炼的资质,要炼你做一枚匠心独具的仙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声影刚刚消散,只见南石正用那把折成两半的青剑劈砍着海棠树枝,可这树如钢铁般坚韧,任凭他使出千钧之力,也不过磨出阵阵星火。

        荼涙神站在巢的另一端,悠哉地像一个喝茶的大爷,他并不着急收拾南石,仿佛这一切全在他掌握之中,谁也逃不出他设下的局,反倒教导南石说,“这海棠树长年累月,如今是这天地间顶天立地之根本,化成了人间不可撼动的仙灵,你要是将这树劈倒,必定要葬入地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南石冷笑对他说,“这本就是你的阴谋,再和我说这些无用之话,有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    荼涙神欣赏他的揭穿,细说起这树的渊源,“这棵海棠树幸得青林的抚照,有一味情痴在其中,生长得顶天立地,就连那树根,也扎透层层岩石和土壤,刨去了地狱。不然你以为这海棠树为何听我的话,那是因为我在地狱深渊喂养此树,得了这些年肮脏的养分!”

        南石说,“怪不得,我说鹿吴轩的弟子们也没这个本事!”说完双手合十,搓着那把残破的剑,附魂一般,让剑湛上崭新的光亮,南石似乎熬进全部功力,重新举起这把剑,向这些厚重的树枝劈来,这树阵阵抖动,终于砍断了几根树枝,可是还有千万根挡在我与他之间的树枝,依然路阻且长。

        正是此时,天边飞来那群从鹿吴轩送行前来人间的猪,如督查巡视,大雪落在猪身上,原本五颜六色的猪,这会儿都变成了雪花白猪。姐姐骑在头一个,抱着一头花猪,又骑着一头猪。我即便这样困顿,还是傻笑出来,看她像曾经痴钝的我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一口短气喊过,“姐姐!我在这里!”

        姐姐骑着猪停在我的面前,我知道她问我要鹿吴轩找来的药。与她所谓的姐妹情分,从过去到现在,都是帮着她一路找青林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从袖子中掏出那枚从鹿吴轩青瓷坛取出的药,伸过树枝,想离姐姐更近点。不知谁暗中施了法术,一道水波在空中荡起,从外至里泛起涟漪,像一条水袖,从外面甩了进来,只为接这一道药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对姐姐说,“这是我从鹿吴轩找来的药。”我的余光看到南石正一脸惋惜地盯着我,我撇过他的目光,不愿交付我的可悲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将药丸放在水波之上,这水袖便向外收了起来。再看远处,原来是映霁天带着女史官等众人也驾着猪在后面及时赶到,远远便召唤起她不凡的能力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这药刚飞出海棠树,琼英不知从哪飞来,抢在姐姐前头,一把将那药拿下,哼了声说,“这好歹是鹿吴轩的药,怎么能落入她人之手!”

        琼英正要飞走,可头发一把被后面的影子揪住,像是巫山巷女人之间的打闹,原来映霁天直接冲了过来,她恨不得将琼英的头发一把扯光,喊着说,“就你这点能耐,也在我面前撒野!”

        琼英反手也想要拉扯映霁天的头发,可是手被牢牢扣住,根本施展不开,于是使出法术,袖子中飞出曾经陪她身边的灵鹿,她一招手,这灵鹿壮大成了一只凶猛的老虎,站在一朵白云之上,冲着映霁天和姐姐狂吼。

        琼英冷笑道,“我最喜欢做力所不能及的事,从来都是僧多粥少,我不撒野,怎么能熬成如今的神仙?今儿杀了你,我便可放下与南石的恩怨,去厎阳山安享太平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完便挥手,猛虎听令向映霁天扑上去。映霁天立马提起一只脚,叫道,“找死!”用力朝着那老虎头一踹,那老虎如撞上一堵铁墙,一下晕了过去,烂泥一般假死在一边,逗得那群送姐姐而来的猪都笑地哼哼叫。

        映霁天将琼英转到面前,甩过几个耳光,打得她的脸如冻伤般通红,而她却毫无还手之力,只能咬牙切齿,顽强抵抗。

        岩桂等人这会儿也骑着猪纷纷赶到,笑着说,“到哪都能看到这个破神仙的蠢样!”

        紫来问,“她不也算是琉璃光的得意门生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金蕊说,“那你是没看到她在东方鹿亭被珠花姐姐□□戏弄的样子,还不如一直被狐狸追赶的野鸡!”

        女史官说,“这会儿碰到映霁天,倒成了案板上的鸡,马上要下锅炸得金黄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金蕊说,“要说哪里的油锅最热,那得要去地狱找!”

        琼英碰到映霁天,像巫山巷实习悬殊的两个女人打架。映霁天正是那个稳居上风的头牌,将琼英的头发拉得绷直,几乎想要把脸皮给扯下来一般,露出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,对她说,“你这种不入流的神仙,平日里我看都不会看一眼,今儿不巧撞上我,这会儿就送你去地狱,炸个火热!”

        琼英市侩,马上跪下求情,“不要!不要!求求你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映霁天依旧冷酷,说,“这会儿你倒学个奴才一样,我可看不上!”

        琼英趁她得意,马上挣脱开来,冲着空中喊道,“荼涙神你在哪里?我告诉你从地狱来往人间的关窍,这会儿一定要救下我!”

        荼涙神并未躲起纷争,而是从云中走出,走到琼英跟前,怜惜地看着她说,“你天资聪颖,但是生得不好,还不受器重,走了几百年的旁门左道,算是从鹿吴轩的一众蠢材中熬出来,可还是愚昧,竟然去惹映霁天,连琉璃管和厎阳之魂都被她玩弄,你又算什么东西,还不如做一头精致的畜生!”

        琼英想不到这番奚落的话,只能讽刺他说,“连你也被这个红颜祸水蒙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荼涙神说,“我不是被她蒙蔽,而你却越了界,做了不该做的事,说了不该说的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琼英还想说点什么,却被荼涙神的法术封了嘴,又让身后走出的两个阴兵鬼将带了下去,正要消失在云雾之中,却被荼涙神喊住了说,“不如我们来做个游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着伸手一招,将躺在旁边奄奄一息的老虎变成一个寡淡轻薄的女子,披着黑金相间的长裳,他蹲下来问她,“做了几百年的畜生,想不想做一个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女子有了精神,眨巴眼睛,托起半个身子说,“当然想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荼涙神站起身,指着被阴兵鬼将押解的琼英说,“你负责带你这曾经的主子去地狱报道,传我的命令,将她写入畜生道的书案之中,你便替了她的名字,下世为人,可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女子看着琼英,似乎顾忌缘分,不好翻脸,荼涙神说,“机会错过那就算了。只有一事,她贬入畜生道,你身为她的坐骑,只能做更低等的畜生,再做猛虎或者灵鹿都是妄想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女子赶紧点头,将忘恩负义写在脸上,“我带她去地狱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完就忙不迭走在阴兵鬼将前面,像我当初刚做人一样,并不习惯前蹄悬在空中,一拐一晃地走着。

        荼涙神看了眼南石这个愚公,这山才移了半寸,不是要猴年马月才能将海棠树悉数劈断,便笑着走进云雾之中,自信于海棠树的困局,不知游荡去了何方。

        岩桂问映霁天,“荼涙神这会儿怎么反而消失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映霁天说,“这海棠树便是他的明谋、他的咒,南石要是真能砍到这树,一定同他一起倒向地狱,哪里还用得着他亲自动手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问,“就没有其他办法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映霁天绕着海棠树看了一圈,最后停在姐姐面前,看着她怀中的花猪思索,终于说道,“这一切的恩怨竟然都源自青林,这树是他的抚照下长成这般参天之势,或许他有另辟蹊径的破解之法,你快快将药给他服下!”

        姐姐将药给青林喂下,这花猪如同喝了毒药一般,在怀中拼命打滚,挣脱开来,落在云朵之上乱跑。

        映霁天看着服下的药效还需时间,暗骂了句,“还是不中用!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!”

        女史官对映霁天说道,“你赶紧救珠花姐姐出来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映霁天说,“都怪青林那份执拗的深情,将这海棠树冲上了天,这根也扎进了地狱,这才被荼涙神控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姐姐对我喊道,“等我!我们一定救你出去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冷漠地看着她,又看了看南石,万念俱灰地说道,“不必了,我自有我的宿命。也许本就该孤身一人在这世间,正是认识了你们,才惹出这么多事。如今困在这里,也许正是我的归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映霁天施法,绕出绛色的光,默默说道,“看我是否能松动这海棠树的臂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光像女人手中编织的线,牵动着每根枝桠上的幼芽,轻轻拉动着里面孕育的春日的花魂,将这女人姿态化作的囚笼一点点舒展开,也开出了无数海棠花,花瓣飘飘荡荡,落在南石披荆斩棘的肩膀上。可这海棠树也精明地像个三娘,撑开了十来根树枝,又收拢七八根,这个巢依然将我锁得坚固无比。

        就这样,这裹着我的海棠树,像一个被受刑的犯人,一边是映霁天春意盎然的拉扯,要让你舒展心怀,另一边是南石的横刀阔斧,恨不得将这树一剑毙倒。

        南石不顾身边发生的一切,认真砍着树,让我想到那个月亮上的传说,也有个男人为了接近女人,日夜不歇地砍着桂花树。而眼前这个人,似乎比传说中的少了些诗情画意,多了些刻骨铭心。

        岩桂和金蕊在旁边帮不上忙,倒是与我劝说,“珠姐姐你也不必怕,南石就算是孟姜女,也能将这树给劈倒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蕊问,“谁是孟姜女呀?她为什么要砍树?”

        岩桂说,“让你多读点书,不然这眼前的浪漫,都被你生生错过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却不喜欢这个故事,毕竟孟姜女为的是她死去的夫君而哭,我还活生生地困在这里面。

        眼前的海棠树枝散去一些,又被砍去一些,我似乎渐渐离他更近了。断裂的枝桠砸向人间,细长的枝条像一只只箭一般射向街上的人群,当场插死在路上。粗大的枝条砸倒了海棠城的城墙,砸沉了往返大湖的船只,砸碎了寺庙钟楼,砸废了一片片欢乐场。呜咽流窜的沸鸣之声传到耳边,他们万万想不到,每日送去光明的海棠树,竟然以这样的手段,给他们送去灾难。

        海棠花冲着南石说,“身为抚平人间疮痍的神仙,你为救她,致使人间磨难,可是要犯当年白羽扇的错误。这便给了荼涙神向你兴师问罪的借口,让天上的神仙们都帮着他,将你送去地狱!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劝言反而让南石如释重负,凌乱的头发掠过他的下巴,他冲着我憨笑说,“这是人间的灾难,可不也给了我机会,让她看到我的真心。只是不知道,如果我真的去了地狱,她会不会拥有曾经去找白羽扇的信念,来地狱看一看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刚要说点什么,他却抢了话,“不来也没关系,等她投身做了人,死了去地狱总要见到的,到时候我再赖着她。”他咧起嘴,满是喜悦,好像即将来临的不是灾难,而是甜蜜无涯的彼岸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心中一震,像打翻了这么多年布置的所有情绪。我看着他,无语凝噎。我不知道该恨他,还是该去爱他。多次摇摆着他对我的心,可总是猜错。或者正如琼英所言,他不过要将我熬成一颗玲珑剔透的仙丹,好精进他的修为。

        终于这海棠树筑成的巢,在南石的锲而不舍和映霁天的牵扯下,终于要松散开来,只见这粗壮的树干,正四分五裂,像一捆巨大的几乎要散开的筷子,撕碎的枝条开始掉落,连同那些倒下去的枝干,砸向海棠城,撞到了城墙,推塌了一片又一片屋舍,摧毁了农田的庄稼,推到了供奉神仙的牌位灵位,满地凋零,最终如一只被射杀的巨兽,俯地倒下。人们慌张地四处逃窜,这一幕,像极了当年南安城天降火球,巫山巷逃命的场景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刚要从囚笼中落下,南石向我飞了过来,抱着我要逃出,只见这巢后更多的树枝向我们扑来,如卷起的层层海浪,这些树枝将我们往下压,如天地间最大的一面手掌,将我们往身下无尽的黑暗退去,任凭南石如何挥舞手中的剑,都无可救药。

        像是第一次我和姐姐毫无征兆地从鹿吴轩跌入人间,这一次却不知是哪里的深渊。

        南石放弃了抵抗,抱着我一同坠落,却听见灵峰在树外喊着,“你傻愣着干嘛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问,“你怎么不逃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逃不掉了。”他轻轻一笑,“我怕逃掉了,你又离我而去,不如老实屈服命运给我的坟墓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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