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章 第45章
默瑞河对岸的小村庄座落在一处峡谷间，为了抵御寒冷与野兽，居民们多半在岩壁或地面上凿洞，因长年缺乏物资的关系，他们的居所始终简陋，生活状况亦不见改善，每年光是要活下去，就耗尽了村民的所有心力。
脚下是砂砾与冻土混合的大地，纳特脸色凝重地走着，在地表长期冰封，缺乏木材的状况下，村里最常见的建材是石头，峡谷里零星散布着一些勉强可称之为建筑物的东西，它们由大小不一的碎石堆成，奇异的外貌就像孩童随意堆迭的积木。
身后跟着大队人马，魔族少年怯怯地走着，第一次遇见所谓的「贵族」，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，虽然救了自己的法师脸色温和，看起来还不大像魔族，但他身边的那位就相当冷漠而高傲，偶尔瞥过来的视线总让自己不寒而栗。
「石阳。」纳特出声，走在前面的少年顿时僵了一下。「刚刚听你说你叫石阳，对吗？」
「是……是的！大人有什么问题吗？」石阳有些受宠若惊，没想到这样的人会记得自己的名字。
「别叫我大人，我的名字是纳特。」法师微笑。
「是……是的！很高兴认识你，纳特大人！」
少年的回答很有精神，身体却一直抖个不停，纳特露出困惑的表情，完全不知道身后的魔王正在狞笑。
走着走着，有时会看到一些村民，目光一对上，他们立刻大惊失色，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，这让纳特相当尴尬，觉得自己就跟扰民的官员没有两样。不过，就连王都周遭的村落都如此荒凉，真正的边境地带就更不用说了，这个国家的人民大多生活在困苦之中，自己这个顾问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。
不自觉看向前方的魔族少年，纳特想起人型化的夏佐，与总是活蹦乱跳的他相比，石阳的体格单薄许多，面上也带着营养不良的苍白，莫非这里的未成年者都是这样？而且他还……
「对了，石阳，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去河边抓鱼呢？」
听见法师的问题，少年垂下头，小小的脸上满是无奈与悲伤。
「因为我哥哥生病了，他没办法跟别人一起打猎，所以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东西吃了。我是无所谓，反正饿个两三天是很正常的事，但是哥哥他……哥哥他……」
眼泪又掉了下来，石阳胡乱抹着脸，再怎么哭也无法改变现状，他必须要坚强。
一只手轻轻搭在少年肩上，纳特仰头看着飞翔在峡谷上方的元素鹦鹉，久久不语。
「啊……哈哈，真抱歉，难得有客人来，我还说这种事，哥哥知道一定又会骂我了。」用力吸了几下鼻子，石阳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。「纳特大人，如果方便的话，我想介绍哥哥给你认识，虽然他平常啰唆了点，其实人还算不错。」
法师点了点头。「那我们就去看看你哥哥吧。」
跟着少年来到他位于岩壁中的住所，纳特探头进去，由于里面一片漆黑，他放出一个小火球，让它漂浮在自己的头上做照明。
岩洞大约只有一个房间大，里面没什么生活用品，空洞得不大像是个家，纳特注意到墙边有一只造型朴拙的大锅，四周散落着一些未完成的器皿与工具，这里的主人似乎是个工匠。
听见陌生的脚步声，躺在墙角的魔族青年动了一下，他身下的东西与其说是床，不如说是块石版，还是表面不大平滑的那种。
「怎么……是谁来了？」
「哥哥，你醒了！」石阳惊喜地跑上前，先前就是因为兄长高烧不退，又陷入昏迷，他才会冒险去抓鱼。
青年艰难地坐起身，对着洞口的方向嗅了嗅，随即皱起眉头。
「嗯……三十三个陌生人，三十二个带着武器，还有一个闻起来特别怪。」他转向法师，凹陷的眼窝里是对浑浊的瞳仁，在火光下闪着幽幽蓝光。「石阳，在你旁边的人是谁？」
少年于是将自己遇见法师的经过说了一遍，当然最后免不了被兄长斥责。
「都说这点小病死不了人你就是不听，石阳，想去找食物是很好，但你是怎样？徒手在都是浮冰的河里抓鱼？之前爸爸妈妈是怎么交代的？当初祖父是怎么说的？通通忘记了是不是？需要我再帮你复习一次吗？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可是什么？一人做事一人当，结果你不但没抓到鱼，还给人家添了麻烦，幸亏这位先生把你救起来，不然我要怎么跟去世的爸妈交代？说你们的小儿子空手抓鱼然后被冻死？石阳，你都几岁了，别像个小鬼一样横冲直撞行不行？看看隔壁的航特，比你还小就会做陷阱打猎，隔壁的隔壁的里德，跟你一样大就是村长候补，还有隔隔隔壁的……」
「哇、哇，我知道了啦！」做弟弟的招架不住，节节败退。
纳特眨了眨眼，这景象实在太熟悉了，看来这位哥哥的碎碎念段数跟格雷萨老师有得拚。
「总之谢谢你救了石阳，这小子每次做事都不经大脑，老是让人伤脑筋。」当哥哥的不忘道谢。
「哪里。」纳特笑了笑。「请问，你的眼睛……」
「喔，小时候身体不大好，一场大病后就变成这样了。」青年咳了几声，接着越咳越厉害，忽然一口气哽住，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。
纳特吓了一大跳，赶紧检视对方的状况，原本应该只是感冒，却因营养失调与缺乏保暖而使病情加重，再放任不管，大概没几天就去冥神的长廊排队了。
石阳在一旁急得团团转，原本兄长会跟着其他人出去打猎，凭着异常敏锐的听觉与嗅觉寻找猎物，在这里老弱病痛者是累赘，生病的人分不到东西，也没有人会分给他东西，所以兄长生病后家里立刻就面临了断炊危机。
即使陷入困境，石阳也不怨恨其他的村民，因他们也曾这样对待过别人，这就是这里的生存法则。
得知兄弟俩的状况后，纳特看着墙边的大锅，若有所思。
「石阳，这锅子能借我一下吗？」
「可以是可以……」少年将洞中仅有的一张光秃兽皮盖在兄长身上，有些不解对方要锅子干麻。
纳特走到大锅边，用力推了几下，纹风不动；再使劲地推，还是不动。
一旁厄德看不下去，一个眼神示意，侍卫们随即鱼贯上前，合力将锅子抬出了岩洞。
跟着走到洞外，纳特呼唤天空中的元素生物，交给他一个小小任务。
「夏佐，能帮我抓些鱼回来吗？」
「鱼？」元素鹦鹉疑惑地歪着头。
「之前河边不是有些长长的、会动的东西浮在水上？」法师摸摸牠的头。「抓不到也不要逞强，回来跟我说就好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夏佐拍拍翅膀，很快就消失在峡谷的尽头。
「接下来……」纳特回到岩洞内，左右张望，只听见啵地一声，洞穴中央出现一颗火球，大小跟营火差不多，橘红的火焰明亮而温暖，为洞里带来了久违的光明。
火球在空中飘啊飘，石阳看得两眼发直，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。伸手想去触碰，立即被旁边的侍女阻止，那热度看来是真的没错。
等洞里变得温暖宜人，纳特将火球的大小与位置固定住，走出去开始用水元素洗锅子。
将大锅里外都洗干净后，他在锅里注满清水，扔了几颗火球到锅子下方，接着等待。
不久，天空中传来振翅的声音，元素鹦鹉降落在主人面前，脚上两只，嘴里一只，兴高采烈地将三条成品交了出去。
「纳特，你说的鱼是这个吗？」
「嗯，没错。」法师接过鱼，发现那其实是冷冻的鱼尸，大概是之前跟着河流一起冰封，最近冰层融化才重见天日。
他想了想，先用火焰把一条鱼解冻，感觉还挺新鲜，再把另外两条解冻，一样像现杀的那样要光泽有光泽，要弹性有弹性。
评估为可食用后，纳特转向魔王。
「厄德，你有没有小刀？」法师晃了晃手中的鱼。「我要削鳞片，不然没办法煮汤。」
听到心上人要煮东西，魔王马上乐颠颠地递出腰间的宝石短剑，见君王满怀期待地看着顾问处理鱼，周遭的侍卫不动声色、见怪不怪，只在某人说要帮忙结果不小心把鱼剁成泥时偷笑了一下。
叫夏佐再去抓「鱼」，纳特在岩洞里找到一个陶制的大勺子，询问是否有调味料，石阳随即拿出一个装着粗盐的小罐子。
推测里面大概是岩盐，法师继续煮着鱼汤，淡淡的香味随风飘散，洞内的青年□□一声，醒了过来。
吃饱喝足后，病患重新躺着休息，纳特手把手地教石阳怎么剃鳞片，魔王在旁边不停灌鱼汤表示抗议。
大锅鱼汤的香气吸引了其他的村民，他们怯怯地站在远处看着，见法师友善地表示可以一起吃，几个人惊疑不定地走过来，拿了一碗又马上跑开。
渐渐地装汤的器皿不够了，纳特融化脚边的冻土，试着用泥土捏了几个碗，再将它们烧成简陋的陶器。
丑丑的小陶碗陆续成形，不规则的形状让作者看了就沮丧，虽然旁人大多觉得能装东西就好。
苦笑着用小碗盛汤，纳特想起了学生时代的糟糕美术成绩，自己对火焰的控制很在行，对手工艺却一窍不通，老是做出奇怪的成品。
说到手工艺，还是好友法利耶厉害，他曾做了一组青瓷茶具给格雷萨老师，还被人认为是名家之作要高价收购。
正自感叹，眼前突然出现几个形状中规中矩的碗，原来是石阳取了搁置在一旁的泥土捏的。
「石阳，你是陶匠吗？」纳特想起岩洞中散落的工具与物品。
「啊？我爸爸是，至于我，只学了一点点而已……」少年腼腆道。
「是吗？」法师边说边对东西施放火元素结界，里头一阵烈焰窜烧，一个陶碗随之成形。
「你的碗看起来就像个碗，而且形状比我的漂亮，被火烧也不会轻易爆裂，我想你应该不只学到一点点而已。」指着冷却中的陶器，纳特笑道。想起之前火元素绳的奇怪模样，说不定对方也有当法师的素质。
许久没被人称赞，石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，继续揉捏手中的泥土。
纳特拍了拍少年，转过头，瞧见魔王神情凶狠地站在锅边大喝特喝，锅里的鱼汤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，眼看就要见底了。
「厄德，把汤留给这里的村民吧。」纳特啼笑皆非，顺手抓过一条夏佐带来的鱼。
魔王没有回答，继续埋头猛喝。
「他们很久没有吃东西了，不像你，想吃什么就有什么。」唰唰唰地去鳞片。
才怪，想要香甜的栗子就没有。某魔王喀吱喀吱地咬着鱼骨头，彷佛与它有着深仇大恨。
「你这么喜欢鱼汤？」法师叹气。「之前在起司特也没看你这样，还是说，其实你肚子饿了？」
没错，无论心理还是生理都很饿。某魔王仰头豪迈地喝光最后一碗。
由于这位魔族最高代表散发的气势太过惊人，村民们不敢靠近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汤被喝完。见他们对着空空如也的大锅露出悲恸欲绝的神情，不只法师，连侍卫望向魔王的目光也在说着「真过份」。
纳特卷卷袖子，认命地点火煮第二锅，瞧见魔王的脸上贴着块鱼鳍。
「厄德，你嘴巴旁边有东西。」
魔王瞪着法师，看起来好像在生气，也不打算把东西拿掉的样子。
猜想君王正在爆发边缘，侍卫们悄悄往后退，替毫无所觉的顾问捏了把冷汗。
「好啦，你就别跟他们抢了，大不了回去煮别的东西给你吃。」伸手拿掉那块鱼鳍，纳特无奈道。该说是本性如此吗？即使现在的身分是一族之王，厄德的许多举动还是跟交换学生时没有两样。
魔王沉默一会，侍卫们惊奇地发现他的心情又变好了，王的顾问果真不简单。
接下来的时间里，厄德一直贴在法师身上摩来蹭去（外加上下其手），试图阻挠对方的煮汤进度，而纳特则是游刃有余地拍掉伸来的魔爪，之前常常被这样闹，他早就已经习惯，完全不知道这样在他人眼里有多暧昧。
天色渐暗，大锅里的鱼汤冒着袅袅白烟，村民们靠了过来，他们围绕着法师（附带魔王一只），脸上满是崇拜。
与年迈的村长聊了一会，得知今天其实有庆典，却因缺乏食物而长年停办，纳特走到附近的空旷处，在那里放了一团大火球，拿着短剑在地上画了几个魔法阵。
光芒闪烁，大群的火蝶展开翅膀，在墨黑的夜色中翩翩飞舞，法师挥手让它们散开，峡谷中很快就充斥着点点光明。
明月高挂，村民们愉快地绕着大火球唱歌跳舞，孩童嬉闹地扑打温热的火蝶，纳特坐在岩洞前，身上裹着魔王的披风与魔王本人。
耳边不断传来快乐的笑声，村民们一扫先前的死气沉沉，看起来朝气蓬勃、对未来又有了希望，厄德微瞇起眼，对这前后的差异感到不解。
似乎察觉到他的疑惑，纳特转过头，微微一笑。
「这样才算真正的『视察』，不是吗？」
营火继续燃烧着，温暖了众人的身体，还有心。
※
在默瑞河对岸的村落过了一晚，隔天早晨魔王一行人便启程回王都。
石阳的哥哥已经好了许多，纳特让夏佐又弄了些鱼给他们，告诉少年还是等河里的冰溶解再去抓鱼比较安全。
与石阳及村民道别后，纳特走过黑色大桥，发现岩羊客运在原处等了一天，几只旋角岩羊抖了抖身体，落下一地的霜雪。
回程时夏佐停在车头，只听啾啾与嘎咩声不绝于耳，似乎是在愉快地聊天，一旁的车夫啧啧称奇，借着元素鹦鹉的翻译一起加入话题。
望着四周飞逝的景物，纳特忽然有感而发。
「除了城市，乡村的发展也是很重要的。」
「怎么说？」厄德靠了过去。
「我父亲本来是乡村农家的小孩，如果当时没拿到王国的奖学金，大概会跟祖父一样，一辈子都在芭乐园里度过。」法师耸了耸肩。「然后我也一样继续种芭乐，就不是后来的什么法师团长了。」
「唔……」厄德沉吟，原本以为乡村发展不重要，看来影响可大了。
「城乡差距是一国施政状况的指标，厄德，你有注意过这件事吗？如果所有的村庄都那么荒凉，是不可能产生足以支撑大城市的物资的。更何况，所有的大城市最初也都是小村庄，你不能忽略它们的发展性。」
法师的顾问模式突然启动，厄德眨了眨眼，看来不能随便敷衍过去了，他决定立刻招供，顺便推卸责任。
「其实，那个村庄不是归我管的。」魔王摊手。「那边属于黑岩公爵的领地，我跟卡萨督姆说过好几次了，他很固执，就是不听。」
「是这样吗？」纳特疑惑道。
「就是这样，我很重视城乡发展的。」
「喔？那下次请『务必』让我看看你所管辖的村庄。」
「这个……」
「有问题吗？」
「没……没有。」厄德干笑几声，心里就像要被老师抽查课本的学生一样烦恼，看来回去得马上拟定几个协助乡村发展的草案了。
一星期后，大白天的办公时间，苍鳞之间又有了不速之客。
「陪我出去玩，纳特。」暴风公爵大摇大摆地走进来。
「现在有空吗？纳特。」霜刃公爵旁若无人地跟进来。
「一决胜负吧，纳特！」
分别发出「耶？」、「嗯？」、「啊？」的诧异声，两位公爵与法师转过头，看到黑岩公爵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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