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8章 一种假象
月亮初升之时，梁清屿来到沈星月居住的院落，她已等着他了，在门边坐着，见他来了，这才从屋里出来。一旁的小婢女不敢再作阻拦。
“终于舍得露面了？”沈星月将手里的茶递给他。
她的头发随意披散在肩，着一身月白锦缎，月色华光落在她的身上，将她病色的脸衬得几近透明，更像一团似有若无的烟，想要抓却抓不住。
梁清屿盯着她没有说话，浅浅嘬一口清茶，声音淡淡的，“为何不吃饭？”
“为何不见我？”沈星月不答反问。
答案早就在她心底，可她非要他亲口说出来。
梁清屿轻轻叹出一口气，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，拉着她往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，好脾气的问道：“晚膳想吃什么？”
“馄饨。”沈星月说。
这倒是出乎梁清屿意外，不过她既然想吃，便由着她。梁清屿吩咐下人去准备，又加了几道她喜欢的小菜。
廊上的红纱栀子灯一盏一盏亮一起来，沈星月抬头向梁清屿看去，他一身白衣，身子单薄，一如当日醉红楼初相见，回首望去，他清清淡淡，仿佛落入人间的谪仙。
一碗馄饨很快呈上来，香气扑鼻，勾着几顿不曾进食的味蕾。沈星月捏着汤匙缓缓搅动，看着碗里冒出来的一圈圈烟气，又没了吃下去的欲望。
“再不吃就凉了。”梁清屿道。
“我知道，”沈星月垂着眼点了点头，“只是突然想起在醉红楼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，冷清、矜贵，和我以往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像一朵遗世独立的菡萏，多看一眼都是亵渎。”
一抹笑意在梁清屿嘴角不经意荡漾开，沈星月这番话实在出乎他的意料，他双目灼灼的看向她，以为她终于改变了心意，“如今我就在你的眼前，阿月，你怎么看都可以。”
沈星月抬眼，毫不避讳撞进他深情似水的眼里，却摇了摇头，“我以前总是觉得，梁煜较之于你，顶多算是路边不起眼的狗尾巴草，可现在想来，却不是这样。”
“阿月”梁清屿低低唤了她一声，神情里是满满的无奈。
沈星月放下手里的汤匙，不再回顾往昔，眼神也变得凌冽起来，“这些日子你故意关着我，又不来见我，我想知道为什么？”
梁清屿不答，双手紧紧的捏着，眼里闪着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暗淡下来。
良久的沉默，沈星月却不想给梁清屿喘息的机会，咄咄逼人，“我问不离的三个问题，想来你应该知道了。对于这些天发生的事，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，梁清屿，我想问问你，真的是我想的那样吗？”
梁清屿的手越捏越紧，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，他强忍着掀翻桌子的念头，静静等待沈星月对他的凌迟。
“梁清屿你说话啊！”沈星月吼了一声，又一次打破良久的沉默。
梁清屿闭了闭眼，突然自嘲的笑了一声。为何她这般残忍，要他亲口承认自己通敌叛国的罪名，连凌迟处死也要自己对自己动手。
“梁清屿”
“阿月，”梁清屿开了口，神情木讷，声音颓丧，“不管我说是还是不是，你是不是都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。”
这次换成沈星月沉默了。
“那就让所有人为我们的爱陪葬吧，”梁清屿笑了起来，疯癫可怖的模样，“不管是西戎还是大梁，只要你离开我，我就让所有人陪葬。”
尽管沈星月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，可听到梁清屿说出这样的话，她还是深深的震惊，整个人如坠冰窖，手指动了动，藏在袖中的短剑出鞘，她趁着梁清屿不注意，飞速起身将剑横在他的脖子上。
小婢女尖叫一声，院子周围的护卫拔剑而出，一个个警惕的涌上前来。
“退下。”梁清屿呵斥一声，护卫们停住脚，明晃晃的剑提在手中，没有再往前。
梁清屿没有太多的神情，整个人恹恹的，蛮不在意的样子，“杀了我吧阿月，杀了我，我们都会解脱。”
沈星月的手止不住的抖。
“死在你的手上，或许就是我此生最好的结局。”
短剑提起又落下，落下又提起，反反复复，可一想到剑下的人是梁清屿，沈星月还是下不去手。
她从来没想过杀他，她只是在逼他，可是，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，还能拿什么逼他呢？
临安城为质的十五年，梁清屿看似是高高在上的端王世子，可是背地里一个小太监都不拿他当回事。他没有自由，饱尝艰辛，看尽了眼色，还要日日提心吊胆担心皇帝一个不高兴将他杀了这样的日子，梁清屿过了整整十五年。
平心而论，如果沈星月过上梁清屿的人生，她也做不到清明澄澈，毫不记恨。
既然自己做不到，又如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谴责梁清屿自私残忍呢？
“哐当”一声，短剑落地，沈星月抱着膝盖哭了起来，“梁清屿，你当真要做到这种程度吗？竟然要所有人陪葬。”她痛恨自己杀不了梁清屿，又怕他活着为祸人间，无能为力只能大哭一场。
梁清屿哪里舍得她哭，原本剑拔弩张，立刻心就软成一滩水，蹲下身将她揽进怀里，解释道：“我联合西戎攻打梁国，本就只为一个你，如今你来到我的身边，我已无所求，明日便是最后一战，只要大梁退兵，我便带你走。”
沈星月抬头，脸颊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泪，梁清屿抬手给她擦去。
“可是梁煜呢？”若她走了，梁煜怎么办？“梁清屿，求求你，求求你告诉我梁煜在哪里，我只要知道他还好好活着，我一定就跟你走。”
“死了。”梁清屿冷着脸，将她脸颊的碎发别至耳后，毫无温情。
她愣愣的看着他，空洞而苍白，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慢慢碎掉了。
“渡桑带回了他的头颅，你若不信，我可以带你去看。”梁清屿将她打横抱起进到屋里去，更深露重，她的身子受不得凉。
“我不会原谅你。”在跨进门槛的那一瞬，沈星月冷冷的说，“哪怕这辈子，为着万千百姓的安定不得不沦你梁清屿的阶下囚，我沈星月也不会原谅你。”
梁清屿脚步一顿，而后继续往前走。从他纵火逃离临安城，联合西戎攻打大梁国之时，他就是坏人了，坏人是不配得到原谅的。今生今世，只要有沈星月在身边，他哪怕做尽坏事丧尽天良，死后永坠阿鼻地狱不得超生，他也无怨无悔。
房门阖上的那一瞬，沈星月从门缝里看到空中高悬的明月，原来今夜的月，是一轮残月。
-
这一夜，沈星月与梁清屿共处一室。
既然已经摊牌，他没有再避着她的理由。
静谧的屋子里，只听得蚊虫低鸣，一盏灯在案几前悄悄的燃着，灯下是梁清屿灰黑的影子，他手撑着头，看不远处床上躺着的沈星月的背影，两两无言，两两无眠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，窗边有暗淡的光投落进来。
沈星月一夜未睡，睁着的眼有些干涩，她看着越来越亮的天，默默的想，最后一场仗，应该快来了吧。
彼时，白沙镇往东一百里的大梁军营。
这一整夜，营中亦是灯火通明。早在三日前西戎便给大梁下了战书，所有将士为着明日与西戎的一战做最后的部署。
太子领兵未到，军中无主将，伤兵残兵加在一起不过五六万，他们如何对抗西戎十万雄师？可是没有人退怯，所有士兵展现出空前的团结，有条不紊的在邢扬和王副将的带领下排兵布阵。
形式严峻，即便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，他们也严阵以待守护大梁的土地。
当天边亮起鱼肚，战争的号角吹响。
“呜——”如泣如诉，却又庄严肃穆。
大梁不敌是不争的事实，可是却没想到竟然这般不敌，五万大军连连溃败，一路往江陵峡逃窜。
夷则看着大梁军逃窜的方向，露出志在必得的笑，加快了打马的速度。
江陵峡地势险要，两岸山峰拔地而起，中间一条极细极长的夹道，三人并行便是极限。若能将慌不择路的梁国士兵驱赶至此，定能一举将其歼灭。
夷则与几个副将对视一眼，瞬间不谋而合，遂各自带着人马不着痕迹的把梁军往江陵峡驱，溃败的梁军早就乱成一锅粥，哪里还辨方向，忙着躲避乘胜追击的西戎，只能在他们有意无意的引导下逃往江陵峡。
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，顺利得夷则都怀疑邢扬今日出门是不是没带脑子。不过这也怨不得他，在西戎压倒势的胜利下，谁还能镇定自若的继续领兵作战？
梁军一路逃进江陵峡，夷则看着黑压压一片人，仿佛即将被他碾死的小蚂蚁，那股争强好胜的嗜血性从心底里迸发出来，这场仗他不仅要赢，还要赢的漂漂亮亮，他要梁军全军葬身在这江陵峡中。
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，夷则为了将梁军一举歼灭，不顾众副将反对率军跟着进入江陵峡。
江陵峡地势特殊，越往里夹道越窄，夷则盘算着在最窄的地方追上梁军乘机将其绞杀，然而梁军像训练过一般，在极窄的夹道处立马排成两人一排，以极快的速度通过夹道，井然有序的样子仿若刚才抱头鼠窜只是一种假象。
夷则心里咯噔一下，却还是抱有侥幸，反正梁煜已死，失了主将，这群无头苍蝇定然翻不出什么浪。
夷则追着逃军好不容易从夹道出来，看见在那逆光的尽头站着一人，那人身穿黑色铠甲，手握红缨□□，身材高大，气宇轩昂。
夷则惊恐的瞪大眼，像是白日见鬼，不可置信他竟然还活着？
梁煜玩世不恭的脸上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，冲后面整齐排列的梁国大军喊道：“我梁国儿郎可在。”
五万大军举着长矛，神色庄严，“在！在！在！在！”
“西戎蛮夷抢我河山，扰我百姓，该当如何？”
“杀！杀！杀！杀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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