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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黄昏


“唔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昨夜温柳的安抚效果出奇,我一边伸着懒腰接受窗外阳光的洗礼,想着这或许是章台人的技巧,又否认地想起在很小的时候,母亲与四姨娘也是如此哄着孩子入眠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天□□亮未亮,上次让我翻墙出去的姑娘有跑来通知,领着我往楼里走。

        说罢,我背上行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别忘拿东西了。”温柳拾起风筝,正想帮忙挂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反手把东西推进她怀里,低头对上疑惑道目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给你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接着便看见由惊讶,惊喜和不解不断交替地出现在对方脸上,小心翼翼捧着东西不知该怎么办。

        风筝上是一只传统道燕子模样,乍一看有些花哨,不过很受系小屁孩的追捧。

        显然,眼前这位的喜好还没有脱离小屁孩的范畴。

        没做多余的解释,我跟上那人的步伐掀开帘子,余光里望见温柳远远地站在屋檐下,抱着风筝眼里发光地呆站着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清早就在红杏楼里活动的,大多是昨晚留下过夜之人,脸上还有残存的满足感。往屋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娇滴滴地告别,没过多久又露出不知餍足的模样,与门口没开始揽客的姑娘摸着小手走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姜辞站在昨日休憩的房间门口招呼我进去,旁边就是水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水桃也拿钱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姑娘没法单干事儿,一定要上报才能做决定的,”姜辞解释道,“水桃也能算半个管事的,老鸨儿很多不管的就由她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回头看一眼水桃,见她捂着艳红的嘴笑,“奴家没那么大本事,但这点事咱们做多了,也就没那么稀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屋里的陈设果真与温柳那处不一样——可以说是丝毫不相同,没有半点简朴纯粹的样子,单说那个艳丽的床帐,隐隐约约完全可以想象能看到些什么不该看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水桃翻手打开了衣柜对开门的半边,露出有些暗淡的小道,底下肉眼可见一层层阶梯。

        我闻到门上似乎还有些较为清晰的香味,应该染上不久。惊觉是为了掩盖“衣柜”而特意做的,不由重新审视着红杏楼的章台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水桃察觉到视线,眨着媚眼看向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盯着奴家作甚?讨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告诉我们这条通道某种意义上的单向的,只有里面的人才能自如地出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外面的呢?”姜辞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外面的哪能这么容易,”她回答,“想进来先爬楼梯,往上回到柜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但是这扇门,从楼梯那里上来是推不开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哪有这种道理?姜辞歪了歪头,我心想十有八九是有机关,但不会很精致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水桃拉开另一个衣柜,里面的摆置如常。接着,她硬生生把里面放着衣物周边的一层木板给搬出来,活像侧着未有盖的巨大箱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演示了一下,将其放置在藏着密道的衣柜中,竟是完美贴合,严丝合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下门确是打不开了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在我们二人惊叹的目光中,水桃又把东西搬了出来,只有左臂肉眼可见地颤抖,然后故作羞怯地偷漏出些许熟悉的口音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南方有佳人,力拔山兮气盖世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斟酌之下没有隐藏自己的好奇心,“不怕红杏楼的姑娘逃走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逃甚么?”水桃见怪不怪道,“我们没有一个是人贩子拐来或者被骗,都是鸨母零散各地捡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于这个答案三分悟七分懵,似懂非懂的感觉不止我一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明白?不明白就对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都是自愿留下的,”她神情中有异样一闪而过,“除了红杏楼,可是没有地方能容得下我们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言下之意,没人会想走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再问下去就算不招人烦也是一种失礼的行为了,我弯腰钻进柜子,踩上台阶分外专注地往下走,嘱咐姜辞在身后小心些。

        黑漆漆的视线维持一小会儿,再见到光时就有些刺眼,稍缓片刻后环顾四周,正好是上次翻墙出去的小道上某一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额……”姜辞也感到不适应,我回头望去,竟是棵参天大树,树洞的空间大小足够我这个我不够娇小纤细的人一个半的身位。

        心下重新衡量红杏楼的价值,向身后招呼着回神的姜辞,凭借模糊的印象带着他往外走。所幸路线并不复杂,经过弄堂后用不了多久就看到了红杏楼的招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嘘。”我拦住姜辞躲在拐角,看着门口那几个昨天注意到的“熟面孔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人推着车卖早点,盯着门口目不转睛,或者是路过的地痞和叫花子,靠着路边的墙审视着,惹得路过的行人躲得远远的,生怕当即拦路抢劫灾祸临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忍不住有些怒意,他们居然在这里守了一整夜。

        想起昨日何晃的比喻,我讽刺地失笑,这群忠心耿耿的狗正摇尾巴等着回去讨块烧肉吃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吧,其实无论是一大清早就跑过来盯梢——监视,还是在这个破地方待了整整一夜,虽然说起来很古怪,但我对此感到非常地恶心反胃,像是在垃圾坑里待了和他们同样的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 真恶心,对人对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很明显我的面目在想到这件事之后,充满厌恶情绪地扭曲起来。姜辞捏着我的小臂有所顾忌地轻声唤,我花了一点时间才从这股来历不明的负面影响中回归,悄无声息地离开红杏楼。

        确实如何晃所说,走出小段路程到临街客栈传来小厮喂食的声响,马槽里晃动的动物头部,颈部带着脑袋缓缓低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需要吗?”尽管姜辞昨天对何晃到回答是“不用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对方依旧觉得骑马的动静会不会有点大,但是有关体能他甚至不如我,没有真正被娇惯的经历却处在娇惯的环境中,难免落后——说实话,我已经算是在一众公子小姐里不错的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他骑术练得还不错,交递上备好的银两牵走我挑的两匹马,踏着沉重极速的蹄子往城外去。姜辞貌似很不愿意让出行的事被很多人看见,哪怕行人并不在意,总之意识中会非常难受。迁就他偶尔出现的此类问题,我熟练地牵动缰绳绕道,依据过往经验不会有无谓的浪费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 人流开始密集而流动起来,叫卖声和着鸟啼近在咫尺,城门口随侍的身影掩盖着自己等待的目的,默默站在不远处。

        让早早等候在一旁的小厮领走马匹,官兵的检查一如既往得令人烦躁,长队缓慢地减少,我提着自己的行囊和姜辞的包裹……他好像有一点点的头晕,估计是路上有人向他投去视线的缘故,也可能确实撑不住路程。我一边让随侍拿水,一边拍着姜辞的脊背和肩膀,虽然没忍住幸灾乐祸笑出了声——请承认这是出于我的担忧,没有嘲笑的成分,或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些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扶着车厢摆了摆手,“……走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但愿,吧?起码沿途风景会很不错,看看那边的青山和……噢,坑洼泥地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将担忧流于表面,撩开帘子问姜辞的随侍:“阿久,你确定这里可以走?”你的主子,快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阿久为了驾车的安全着想没有回头,“大少爷,这条路是最安全的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嗯嗯我相信你,即便这么说也不能缓解姜辞的晕眩反胃感,好吧他缓解了,尽力地呼吸着窗外的新鲜空气,还能抽出空余和我对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母亲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意料之外的开口,我突然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姜辞依旧把头埋在窗外,依旧没有回头,看不到表情,“她以前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着说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,这小子对自己母亲的记忆很短,追燕更甚——四姨娘正是怀她难产而死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在他们出生之前,我好歹还有一段可以好好追溯的回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以前是什么样子,她以前都会做些什么,她以前是怎样与老爷结识的,她以前会和别人说些什么……好像太多了,姜辞欲言又止反反复复,每次张嘴又突然不知道自己想问些什么,该问些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路无言,我本想接下话茬显得不那么尴尬,但看他的样子还是自己静静比较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像临近事发之时总会紧张,意识到这是常态之后,心情不由舒畅许多,却又迎来新的厌恶感。

        与猜想之中大抵相同,沿途风景确实很养眼,王城或许在哪个边边角角也会有这样的景色,却怎么也不会被我注意到,没有那个心思。带着偏见看事物,哪怕它再繁华也无用,陌生的美景正因为陌生,而让人欣赏得毫无负担,让我收不回目光。

        行驶许久,打着瞌睡享受颠簸中的安逸,想起从前身边的人都是怎样苦中作乐的,由衷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。厌恶感大概由此不断叠加,心情仍然不是很美妙,也没有那么恼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还记得出过最远的门,就是在很小的时候,偷偷跟着舅舅跑到北方去巩固疆土。很快就被发现了,单手拎着我的后领像提溜小鸡仔似的,严肃的斥责伴随着旁边士兵咯咯的笑声。大多背过身去隐约看出捧腹状,看着我灰头土脸的模样,一时间竟都乐不可支。

        痛骂着小孩子不要闹腾掺和危险的事,又拿我母亲出来说事,若是出了我这个独子问题不好交代,无颜面对自己胞妹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硬是缠着舅舅不放,把人给吵烦了,大声说着坚决不会照顾我,转眼找人把我安置在目的地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想来,简直是胡闹,我不禁摇头叹息。旁边帐篷同样是执意要陪同的副将夫人,拿我当襁褓婴儿般对待,甩着拨浪鼓和我聊谈。

        听着“咚咚咚”的声响,我居然还挺吃这套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总之看上去繁忙得很,有人心情不好就会常来逗小孩儿——好吧,说的还是我,傻乎乎的样子总能让他们莫名其妙笑个不停。有时候笑出泪花,一边抹掉一边说回去就和媳妇生几个胖娃娃,自己什么时候死在战场上,也好有人替自己陪着她到老。

        最气的是有那么几个人老是喜欢来掐我的脸,小时候没长开脸上都是肥嘟嘟的肉,副将夫人说手感极好,我便赌气缩在墙角不让他们碰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一日我问她:“夫人何故来此?”战乱刀戟无情,对方说是担心副将,又嘀嘀咕咕几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罢了,你还小,你……不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确实不太懂,但副将年轻有为,这对恩爱夫妻还是让人十分动容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突然间思绪被几声忽远忽近的钟声拉回现实,我从窗外探去,视线尽头是一间稍显简单的客栈。

        姜辞的情况比刚上车时好了不少,我大大地松了口气,以防万一扶着他下车,交给阿久。此处地面平缓许多,我先背起他的包裹再拎自己的。阿久想接过去,我观察着附近环境摆手拒绝,让他专心关注姜辞的情况,想到估计在散会儿步什么的应该就能好了,除了正事再找点乐子,能跟从姜府出去撒欢儿的状态八九不离十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包小包看上去有点麻烦,好吧,这是“必经之路”,行囊打包还是很便于拿取的。姜辞坚持说自己不虚弱有力气,“我要帮忙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一边儿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无情”地被赶到旁边喝茶,臭小子一脸怨念地在那儿享受闲暇,小厮在手边铺床被。三间房一间一间规整过去,姜辞还在碎碎念,我忙着下去把水壶灌满,不吝啬自己儿戏般的骂骂咧咧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阿久再次上来的时候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家五少爷坐在椅子上晃悠着脚,和大少爷像两个三岁小孩儿一样对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他手足无措,茫然地看着我们。

        感受到目光,我回头看到阿久,死死盯着,表达出自己毫无斥责之意。

        都是闹着玩儿的,又不是第一次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或许是我的眉毛和眼神实在有些凶狠的意味,对方梗着脖子微不可查地颤抖,觉得我要连带他一起骂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眉毛,是我母亲对自己生出来的玩意儿浑身上下最满意的地方,有点粗又比那些闺秀延长些,像个英气的公子。还嫌不够有“男子气概”,训着训着固执的眼神就挥之不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唉。

        计划先去远山寺,阿久掩盖着自己的畏缩走在姜辞斜后方,远离我。

        误解更深了,我活该和他闹,幼稚。

        刚来到这儿时听到的钟声应该示着早课,现在也错过了。我们下楼找店二吃些东西,很有当地特色,填满腹中的饥饿后再往目的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意料之外站在门口还是能听到一些细微的诵经声,我驻足静听,姜辞翻找了一会儿,从袖带中掏出木牌。

        阿久挽起窄袖叩门,缓缓漏出一条缝,眯眼看见一光头沙弥。对方仅仅扫了几眼,姜辞赶忙把木牌递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施主请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目光突然转变为一处清净的院子,早晨的光照在上面没有任何不适合的突兀感,应该说太过合适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沙弥抬手示意我们全部进去,收走木牌,我想这意味着以后不会有机会再来第二次了,便流连目光。诵经声仍很小,但与过往印象不同,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,反倒像受到指引般按下了心。

        几处微绿的颜色恰到好处,我坐到一颗相比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树下,感受来之不易的宁静。这些天只有两次收敛躁怒,一次是昨天入眠,还有一次便是现在。

        沉默见偏头望见姜辞已经找了位大师为自己解郁,我去和阿久上完香,慢慢走到他身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如此,为胞妹是否能找到一个好夫家很是头疼,”他注意到我们,回过头露出一个五味陈杂的笑容,“我们兄妹往后余生……怕是难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没表情地看着他,不知其为何会产生这种没来由的负面想法。

        就这么观察着,叹道书中那些凭眼神看出细微情绪的描写都是假的,到这种时候能看出来的只有那层强烈的表象,以及皮下的复杂纠缠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子有自己的心思和担忧了,我也开始不清楚自己的想法,该是欣慰他的成长还是在心疼。忽然想到,姜辞最开始计划来拜访,或许不只是为了追燕——当然,这只是无端猜测,我暗暗笑骂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有这种没来由的怀疑了,而且出在家人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种习惯放在水深火热中自然是极好的警惕心,但不该在家人身上。即使暂时不是恶性负面的,保不齐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如何?辞海大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辞海只是深深地看了看他,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似乎也看了我一眼。垂目片刻,淡淡道:“多有磨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句话自动在我们耳朵里被解释为:都是猪蹄,别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大,解释得也挺过分,我收敛心思——虽然刚刚那一瞬已经想了五种能手刃猪蹄不沾血的方式,但只要转弯得及时就好,我在心中双手合十。

        罪过,罪过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大师也未做详解,姜辞眉头皱起来,显然也经历了与我方才一样的发散思维。

        既然姜辞已经有了心里的小九九,我背过身去不闻不问,盯着远处那口钟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他戳了戳我的肩膀,示意自己要去别处静一静。我正准备跟上,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呼唤,“女施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下意识回头看去,想到喊的不一定是自己,而辞海的目光确实是在自己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女施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师有何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对方的眼神与刚才无二,语气平缓,“女施主……心中有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有惑?我收起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,与其对视。

        辞海一动不动看了会儿,脸上花白长须,皱纹深刻,不由垂目轻声叹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施主,请与老衲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某间门口静站着,辞海从屋里走出,手上拿着什么东西。近了一瞧,正是来时所需的木牌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没有说话,抬眼观察对方的神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施主收下此物,”他浑浊的双目此时见到一丝哀伤,“与佛有缘……来日定会,需要此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话语没有任何强硬要求的意思,但我却听出其中对不知名原因的斩钉截铁。既然“定会需要”,也不好推辞,我行礼作揖收下。

        陪着姜辞烧香跪拜,时近中午,留下吃了些素面后告别此处安逸。仍是那位沙弥送我们出去,缓缓动作着,大门再次紧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脑海中埋下一个谜,辞海大师带给我的迷惑。我把木牌的事告诉姜辞,又从袖中掏出东西加以证明,他也露出了很是不解的表情。

        显然,我们都认为自己不会再来第二次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和尚道行颇深——我听别人说的,曾有叫花子上门乞讨,辞海大师没给任何斋饭,只是几铜板让其去街角铺子取几味只需咀嚼的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听着着实好奇,“莫要吊我胃口。然后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姜辞继续说:“那叫花子半信半疑地去取了药,结果没过多久就在偏僻之地遇到一位走失的人,对方面露痛苦之色,快要晕厥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叫花子看他缓缓倒下心中大惊,胡乱将药塞进那人咽喉,助其吞入腹中,背着那人回到城中去看郎中。叫花子他没钱,那郎中却认得病患是当地有名的富豪,前段时日去外地做生意一直没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你猜怎么着?好吧,你应该猜出来了。那富豪半途旧病复发,手里药刚巧吃完了,走得又偏僻。回来那一小段路就靠叫花子取的药吊着,要是晚了……全家老少就得哭着上菜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顿了顿喝口水,“咳咳,人富豪醒过来后知道了是叫花子救得自己,给了好大一笔钱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向姜辞确认传闻的可靠性,不由感叹:“手段了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若是那叫花子用铜板去买了吃食,若是他见死不救……辞海并非直接施舍援助,也并非冷漠薄情,这笔钱是叫花子自己做的选择,辞海给的仅仅几枚铜板,换取几味药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不禁思索,大师为什么会给自己木牌,手也隔着袖子一下一下轻轻敲着那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唉,以后再说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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